鲁迅-第1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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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用血来饲你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亲。还怕他鬼魂作
怪,将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门和后苑了!”
眉间尺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毛发上都仿佛闪出火星来。他
的双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响。
他的母亲站起了,揭去床头的木板,下床点了松明,到门背后取过一把锄,交
给眉间尺道:“掘下去!”
眉间尺心跳着,但很沉静的一锄一锄轻轻地掘下去。掘出来的都是黄土,约到
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随乎是烂掉的材木。
“看罢!要小心!”他的母亲说。
眉间尺伏在掘开的洞穴旁边,伸手下去,谨慎小心地撮开烂树,待到指尖一冷,
有如触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他看清了剑靶,捏着,提了出来。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随乎都骤然失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宇内。那剑便溶
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眉间尺凝神细视,这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却并
不见得怎样锋利,剑口反而有些浑圆,正如一片韭叶。
“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他的母亲说。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但愿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这剑,衣剑一色,谁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已
经做在这里,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罢。不要记念我!”她向床后的破衣箱一指,说。
眉间尺取出新衣,试去一穿,长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叠好,裹了剑,放在枕
边,沉静地躺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优柔的性情;他决心要并无心事一般,倒
头便睡,清晨醒来,毫不改变常态,从容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但他醒着。他
翻来复去,总想坐起来。他听到他母亲的失望的轻轻的长叹。他听到最初的鸡鸣;
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了。
二
当眉间尺肿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衣,背着青剑,迈开大步,
径奔城中的时候,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杉树林的每一片叶尖,都挂着露珠,其中
隐藏着夜气。但是,待到走到树林的那一头,露珠里却闪出各样的光辉,渐渐幻成
晓色了。远望前面,便依稀看见灰黑色的城墙和雉堞〔6〕。
和挑葱卖菜的一同混入城里,街市上已经很热闹。男人们一排一排的呆站着;
女人们也时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们大半也肿着眼眶;蓬着头;黄黄的脸,连脂粉
也不及涂抹。
眉间尺预觉到将有巨变降临,他们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着这巨变的。
他径自向前走;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几乎碰着他背上的剑尖,使他吓出了一
身汗。转出北方,离王宫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层层,都伸着脖子。人丛中还有女
人和孩子哭嚷的声音。他怕那看不见的雄剑伤了人,不敢挤进去;然而人们却又在
背后拥上来。他只得宛转地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背脊和伸长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们都陆续跪倒了;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此后是拿着木
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满路黄尘滚滚。又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
上面坐着一队人,有的打钟击鼓,有的嘴上吹着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劳什子〔7〕。
此后又是车,里面的人都穿画衣,不是老头子,便是矮胖子,个个满脸油汗。接着
又是一队拿刀枪剑戟的骑士。跪着的人们便都伏下去了。这时眉间尺正看见一辆黄
盖的大车驰来,正中坐着一个画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脑袋;腰间还依稀看见佩
着和他背上一样的青剑。
他不觉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热起来,像是猛火焚烧着。他一面伸手向肩头捏
住剑柄,一面提起脚,便从伏着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处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因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只脚。这
一跌又正压在一个干瘪脸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剑尖伤了他,吃惊地起来看的时候,
肋下就挨了很重的两拳。他也不暇计较,再望路上,不但黄盖车已经走过,连拥护
的骑士也过去了一大阵了。
路旁的一切人们也都爬起来。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
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8〕,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
命。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却
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
无聊,却又脱身不得。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
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随的。
前面的人圈子动摇了,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他并不
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一面举手轻轻地一拨干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
了他的脸。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会,不觉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
看的人们也都无聊地走散。只有几个人还来问眉间尺的年纪,住址,家里可有姊姊。
眉间尺都不理他们。
他向南走着;心里想,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还不如在南门外等候他回
来,给父亲报仇罢,那地方是地旷人稀,实在很便于施展。这时满城都议论着国王
的游山,仪仗,威严,自己得见国王的荣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作国民
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9〕。直至将近南门,这才渐渐地冷静。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树下,取出两个馒头来充了饥;吃着的时候忽然记
起母亲来,不觉眼鼻一酸,然而此后倒也没有什么。周围是一步一步地静下去了,
他至于很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尽目力望着前方,毫不见有国王回来的影子。上城卖
菜的村人,一个个挑着空担出城回家去了。
人迹绝了许久之后,忽然从城里闪出那一个黑色的人来。“走罢,眉间尺!国
王在捉你了!”他说,声音好像鸱枭。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他站定了喘息许
多时,才明白已经到了杉树林边。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
前面却仅有两点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你怎么认识我?……”他极其惶骇地问。
“哈哈!我一向认识你。”那人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背着雄剑,要给你的父
亲报仇,我也知道你报不成。岂但报不成;今天已经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从东门
还宫,下令捕拿你了。”
眉间尺不觉伤心起来。
“唉唉,母亲的叹息是无怪的。”他低声说。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给你报仇。”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义,同情,
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10〕。我的心里全没有
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好。但你怎么给我报仇呢?”
“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两粒磷火下的声音说。“那两件么?你听着:一是
你的剑,二是你的头!”
眉间尺虽然觉得奇怪,有些狐疑,却并不吃惊。他一时开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将骗取你的性命和宝贝。”暗中的声音又严冷地说。“这事全
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
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
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暗中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
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
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深处随着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临近,听
到咻咻的饿狼的喘息。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
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最先头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扑过来。他用青剑一挥,狼头便坠在地面的青苔
上。别的狼们第一口撕尽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
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他已经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上,回转身,在
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
狼们站定了,耸着肩,伸出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的眼光看他扬长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发出尖利的声音唱着歌: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11〕
三
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他扫兴而还。
那夜他很生气,说是连第九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那样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
撒娇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别扭了七十多回,这才使龙眉之间的皱纹渐渐地舒展。
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怒容来。
“唉唉!无聊!”他打一个大呵欠之后,高声说。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见
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白须老臣的讲道,矮胖侏儒〔12〕的打诨,王是早已听
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戏,也都看
得毫无意味。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几个人。
偷空在宫外闲游的两个小宦官,刚刚回来,一看见宫里面大家的愁苦的情形,
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祸事临头了,一个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却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
慌不忙,跑到国王的面前,俯伏着,说道:
“奴才刚才访得一个异人,很有异术,可以给大王解闷,因此特来奏闻。”
“什么?!”王说。他的话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个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着一个圆圆的青包裹;嘴
里唱着胡诌的歌。人问他。他说善于玩把戏,空前绝后,举世无双,人们从来就没
有看见过;一见之后,便即解烦释闷,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却又不肯。说
是第一须有一条金龙,第二须有一个金鼎。……”
“金龙?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