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第1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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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
油滑是
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
我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当编印《呐喊》时,便将它附在卷末,算是一个开
始,也就是一个收场。
这时我们的批评家成仿吾〔3〕先生正在创造社门口的“灵魂的冒险”的旗子底
下抡板斧。
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
——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
坦白的说罢,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轻视了这
位勇士的原因。
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对于历史小说,则以为博
考文献,言必有据者,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说”,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至于只
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需怎样的手腕;况且“如鱼饮水,冷暖自
知”,用庸俗的话来说,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罢:《不周山》的后半是很草率
的,决不能称为佳作。
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一定自误,而我也成了误人,
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4〕,即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魂灵”回敬了当头
一棒——我的集子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5〕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
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
而北京的未名社〔6〕,却不绝的来信,催促杂志的
文章。
这时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忆在心里出土了,写了十篇《朝华夕拾》;
并且仍旧拾取古代的传说之类,预备足成八则《故事新编》。
但刚写了《奔月》和
《铸剑》——发表的那时题为《眉间尺》,——我便奔向广州,这事就又完全搁起
了。
后来虽然偶尔得到一点题材,作一段速写,却一向不加整理。
现在才总算编成了一本书。
其中也还是速写居多,不足称为“文学概论”之所
谓小说。
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
而且因为自己的
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
过了十三年,依然并
无长进,看起来真也是“无非《不周山》之流”;不过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却
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余地的罢。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鲁迅。
〔1〕弗罗特说弗罗特,参看本卷第241页注〔14〕。
这里所说的“弗罗特说”,
即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
作者对这种学说,虽曾一度注意过,受过它的若干
影响,但后来是采取怀疑和批判的态度的;在一九三三年所作《听说梦》(收入
《南腔北调集》)中,他曾批评过这种学说。
〔2〕指胡梦华对汪静之的诗集《蕙的风》的批评。
《蕙的风》于一九二二年八
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后,南京东南大学学生胡梦华在同年十月二十四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发表一篇《读了〈蕙的风〉以后》,攻击其中某些爱情诗是
“堕落轻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
鲁迅曾对胡文进行过批评。
参看《热
风·反对“含泪”的批评家》。
〔3〕成仿吾湖南新化人,“五四”时期著名文学团体创造社主要成员之一,文
学评论家。
约在一九二五年五卅运动后,他开始倾向革命。
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八
年间曾同郭沫若等发起革命文学运动;后进入革命根据地,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
长期从事革命教育工作。
鲁迅的《呐喊》出版后不久,成仿吾曾在《创造季刊》第
二卷第二期(一九二四年二月)发表《〈呐喊〉的评论》一文,从他当时的文学见
解出发,认为《呐喊》中的《狂人日记》、《孔乙己》、《药》、《阿Q正传》等都
是“浅薄”“庸俗”的“自然主义”作品,只有《不周山》一篇,“虽然也还有不
能令人满足的地方”,却是表示作者“要进而入纯文艺的宫庭”的“杰作”。
成仿
吾在这篇评论里,曾引用法国作家法朗士在《文学生活》一书中所说文学批评是
“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这句话说:“假使批评是灵魂的冒险啊,这呐喊的雄声,
不是值得使灵魂去试一冒险?”
〔4〕《呐喊》印行第二版一九三○年一月《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时,作者将
《不周山》篇抽出,因为篇目与过去印行者不同,成为一种新的版本,所以这里称
为“第二版”。
〔5〕厦门的石屋指作者在厦门大学任教时居住的“集美楼”。
〔6〕未名社文学团体,一九二五年成立于北京,主要成员有鲁迅、韦素园、曹
靖华、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等。
一九三一年解散。
该社注重介绍外国文学,特
别是俄国和苏联文学,并编印《未名》半月刊和《未名丛刊》、《未名新集》等。
铸剑〔1〕
一
眉间尺〔2〕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出来咬锅盖,使他听得发烦。他轻轻地
叱了几声,最初还有些效验,后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径自咬。他又不敢
大声赶,怕惊醒了白天做得劳乏,晚上一躺就睡着了的母亲。
许多时光之后,平静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扑通一声,惊得他又睁开眼。同
时听到沙沙地响,是爪子抓着瓦器的声音。
“好!该死!”他想着,心里非常高兴,一面就轻轻地坐起来。
他跨下床,借着月光走向门背后,摸到钻火家伙,点上松明,向水瓮里一照。
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水已经不多,爬不出来,只沿着水
瓮内壁,抓着,团团地转圈子。
“活该!”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闹得他不能安稳睡觉的便是它们,很觉得畅
快。他将松明插在土墙的小孔里,赏玩着;然而那圆睁的小眼睛,又使他发生了憎
恨,伸手抽出一根芦柴,将它直按到水底去。过了一会,才放手,那老鼠也随着浮
了上来,还是抓着瓮壁转圈子。只是抓劲已经没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里
面,单露出一点尖尖的通红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气。
他近来很有点不大喜欢红鼻子的人。但这回见了这尖尖的小红鼻子,却忽然觉
得它可怜了,就又用那芦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着,歇了一回力,便沿着芦
干爬了上来。待到他看见全身,——湿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随的尾巴,—
—便又觉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将芦柴一抖,扑通一声,老鼠又落在水瓮里,他接
着就用芦柴在它头上捣了几下,叫它赶快沉下去。
换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经不能动弹,不过沉浮在水中间,有时还向水面
微微一跳。眉间尺又觉得很可怜,随即折断芦柴,好容易将它夹了出来,放在地面
上。老鼠先是丝毫不动,后来才有一点呼吸;又许多时,四只脚运动了,一翻身,
似乎要站起来逃走。这使眉间尺大吃一惊,不觉提起左脚,一脚踏下去。只听得吱
的一声,他蹲下去仔细看时,只见口角上微有鲜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觉得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他蹲着,呆看着,站不
起来。
“尺儿,你在做什么?”他的母亲已经醒来了,在床上问。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转身去,却只答了两个字。
“是的,老鼠。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么?杀它呢,还是在救它?”
他没有回答。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洁。
“唉!”他的母亲叹息说,“一交子时〔3〕,你就是十六岁了,性情还是那样,
不冷不热地,一点也不变。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
他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体都在颤动;低微的声音里,含
着无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转眼间,又觉得热血在全身中忽然腾沸。
“父亲的仇?父亲有什么仇呢?”他前进几步,惊急地问。
“有的。还要你去报。我早想告诉你的了;只因为你太小,没有说。现在你已
经成人了,却还是那样的性情。这教我怎么办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说罢,母亲。我要改过……。”
“自然。我也只得说。你必须改过……。那么,走过来罢。”
他走过去;他的母亲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闪的光芒。
“听哪!”她严肃地说,“你的父亲原是一个铸剑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
具,我早已都卖掉了来救了穷了,你已经看不见一点遗迹;但他是一个世上无二的
铸剑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铁〔4〕,听说是抱了一回铁柱之后受孕的,
是一块纯青透明的铁。大王知道是异宝,便决计用来铸一把剑,想用它保国,用它
杀敌,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亲那时偏偏入了选,便将铁捧回家里来,日日夜夜地
锻炼,费了整三年的精神,炼成两把剑。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
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
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
井华水〔5〕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
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大欢喜的光采,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拭着,拂拭着。
然而悲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他将那两把剑分装在两个匣子里。
“‘你只要看这几天的景象,就明白无论是谁,都知道剑已炼就的了。’他悄
悄地对我说。‘一到明天,我必须去献给大王。但献剑的一天,也就是我命尽的日
子。怕我们从此要长别了。’
“‘你……。’我很骇异,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说的好。我只是这样地
说:‘你这回有了这么大的功劳……。’
“‘唉!你怎么知道呢!’他说。‘大王是向来善于猜疑,又极残忍的。这回
我给他炼成了世间无二的剑,他一定要杀掉我,免得我再去给别人炼剑,来和他匹
敌,或者超过他。’
“我掉泪了。
“‘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我可是早已有准备
在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随的光芒,将一个剑匣放在我膝上。‘这是雄
剑。’他说。‘你收着。明天,我只将这雌剑献给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来了
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间了。你不是怀孕已经五六个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
孩子,好好地抚养。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上,
给我报仇!’”
“那天父亲回来了没有呢?”眉间尺赶紧问。
“没有回来!”她冷静地说。“我四处打听,也杳无消息。后来听得人说,第
一个用血来饲你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亲。还怕他鬼魂作
怪,将他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