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部曲-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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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你还给家兄开个单方吧!”曾国潢见道人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空话,送的是一本《道德经》,而不是医书,心中着急:若这样回去,岂不白来了一趟!
“二爷不必着急。”道人瞟了一眼曾国潢,“我想令兄心中已明白,这部《道德经》便是最好的单方了。虽然如此,贫道还得为大爷开一处方。”
道人磨墨运笔,很快写出一张处方来,交与曾国藩。曾国藩接过处方,问:“弟子还想冒昧请教仙师,眼下天气炎热,万物焦燥,弟子更是五内沸腾,如坐蒸笼,为何今日在仙师处,总觉有凉风吹拂而不热呢?”
“大爷所问,一字可回答。”道人套上笔筒,说,“乃静耳。老子说:‘清静天下正。’南华真人发挥得更详尽:‘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世间凡夫俗子,为名,为利,为妻室,为子孙,心如何静得下来?外感热浪,内遭心烦,故燥热难耐。大爷或许忧国忧民,畏谗惧讥,或许心有不解之结,肩有未卸之任,也不能静下来,故有如坐蒸笼之感。切脉时,贫道以己心之静感染了大爷,故大爷觉得有凉风吹拂而不热。”
“多谢仙师指点,弟子受益匪浅。”曾国藩说。心里叹道:真是惭愧!过去跟镜海师研习静字之妙,自认已得阃奥,其实连门槛都没入。到底方外人,排除了俗念,功夫才能到家。
道人微笑着说:“还是我方才说的两句话,岐黄可医身病,黄老可医心病。有的身病起源于心病,故还得治本才能奏效。大爷回去后,多读几遍《道德经》和《南华经》,深思反省,再益以所开的处方,自然身病心病都可去掉。”
曾国藩又鞠一躬,发自内心地说:“多谢了!”
丑道人说:“时候不早了,大爷兄弟也请回家,贫道今日和大爷兄弟一起离开碧云观,回庐山黄叶观去,从此采药炼丹,不复与世人交往矣。”
说罢,和曾国藩兄弟走出碧云观,稽首告别,飘然北去。曾国藩望着远去的道人,又一次觉得那洒脱的步伐也似曾见过。
二曾国藩细细地品味《道德经》《南华经》,终于大彻大悟
曾国藩回到荷叶塘,关起门来,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读着丑道人所送的《道德经》。果然如道人所言,此时重读它,似觉字字在心,句句入理,与过去所读时竟大不相同。
曾国藩早在雁门师手里就读过《道德经》。这部仅只五千言的道家经典,他从小便能够倒背如流。进翰林院后,在镜海师的指点下,他再次下工夫钻研过它。这是一部处处充满着哲理智慧的著作,它曾给予曾国藩以极大的教益。类似于“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成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等格言,他笃信之,谨奉之,而对于该书退让、柔弱、不敢为天下先的主旨,仕途顺遂的红翰林则不能接受。那时的曾国藩一心一意信仰孔孟学说,要以儒家思想来入世拯世。对自身的修养,他遵奉的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对社会,他遵奉的是“以天下为己任”。也正是靠的这种持身谨严,奋发向上,关心国事,留意民情,使得他赢得了君王和同僚的信赖,在官场上春风得意,扶摇直上。咸丰二年间,正处于顺利向上攀援的礼部侍郎,坚决地相信“治乱世须用重典”的古训以及从严治军的必要性,遂由孔孟儒家弟子一变而转为申韩法家之徒。他认为自己奉皇上之命办团练,名正言顺,只要己身端正,就可以正压邪,什么事都能办得好。谁知大谬不然!这位金马门里的才子、六部堂官中的干吏,在严酷的现实中处处碰壁,事事不顺。
这一年多来,他曾无数次痛苦地回想过出山五年间的往事。他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却不能见容于湘赣官场?为什么对皇上忠心耿耿,却招来元老重臣的嫉恨,甚至连皇上本人也不能完全放心?为什么处处遵循国法、事事秉公办理,实际上却常常行不通?他心里充满着委屈,心情郁结不解,日积月累,终于酿成大病。
这一年里,他又从头至尾读了《左传》《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希望从这些史学名著中窥测前人处世行事的诀窍,从中获取借鉴。但这些前史并没有给予他解开郁结的钥匙,反而使他更痛苦不堪:前人循法度而动成就辉煌,偏偏我曾国藩就不能成功!
他也想到了老庄,甚至还想到了禅学空门。但是他,一个以捍卫孔孟名教为职志的朝廷重臣,一个以平叛中兴为目标的三军统帅,能从老庄消极遁世的学说中求得解脱吗?不,这对他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些日子,在实实在在的民事军旅中亲身体验了许多次成功与失败的帮办团练大臣,通过细细地品味、慢慢地咀嚼,终于探得了这部道家经典的奥秘。这部貌似出世的书,其实全是谈的入世的道理。只不过孔孟是直接的,老子则主张以迂回的方式去达到目的;申韩崇尚以强制强,老子则认为“柔胜刚,弱胜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江河所以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这句话说得多么深刻!老子真是个把天下竞争之术揣摩得最为深透的大智者。
曾国藩想起在长沙与绿营的龃龉斗法,与湖南官场的凿枘不合,想起在南昌与陈启迈、恽光宸的争强斗胜,这一切都是采取儒家直接、法家强权的方式。结果呢?表面上胜利了,实则埋下了更大的隐患。又如参清德、参陈启迈,越俎代庖、包揽干预种种情事,办理之时,固然痛快干脆,却没有想到锋芒毕露、刚烈太甚,伤害了清德、陈启迈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无形中给自己设置了许多障碍。这些隐患与障碍,如果不是自己亲身体验过,在书斋里,在六部签押房里是无论如何也设想不到的,它们对事业的损害,大大地超过了一时的风光和快意!既然直接的、以强对强的手法有时不能行得通,而迂回的、间接的、柔弱的方式也可以达到目的,战胜强者,且不至于留下隐患,为什么不采用呢?少年时代记住的诸如“大方无隅”“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的话,过去一直似懂非懂,现在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这些年来与官场内部以及与绿营的争斗,其实都是一种有隅之方,有声之音,有形之象,似巧实拙,真正的大方、大象、大巧不是这样的,它要做到全无形迹之嫌,全无斧凿之工。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柔弱,柔弱,天下万事万物,归根结底,莫不是以至柔克至刚。能克刚之柔,难道不是更刚吗?祖父“男儿以懦弱无刚为耻”的家训,自己竟片面理解了。曾国藩想到这里,兴奋地在《道德经》扉页上写下八个字:“大柔非柔,至刚无刚。”他觉得胸中的郁结解开了许多。
读罢《道德经》,他又拿起《庄子》来温习。这部又称为《南华经》的《庄子》,是他最爱读的书,从小到大,也不记得读过多少遍了。那汪洋恣肆的文笔,奇谲瑰丽的意境,曾无数次地令他折服,令他神往。过去,他是把它作为文章的范本来读,从中学习作文的技巧,思想上,他不赞同庄子出世的观点,一心一意地遵循孔孟之道,要入世拯世,建功立业,泽惠斯民,彪炳后昆。说也奇怪,经历过暴风骤雨冲刷的现在,曾国藩再来读《庄子》,对这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著,有了很多共鸣之处。甚至,他还悟出了庄子和孔子并不是截然相对立的,入世出世,可以而且应该相辅相成,互为补充。如此,才能既做出壮烈奋进的事业,又可保持宁静谦退的心境。曾国藩为自己的这个收获而高兴,并提起笔,郑重其事地记录下来:
静中细思,古今亿百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当思一搏。大地数万里,不可纪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夜仅一榻耳,当思珍惜。古人书籍,近人著述,浩如烟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一毛耳,当思多览。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及者,不过太仓之粒耳,当思奋争。然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遇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
老庄深邃的哲理,如一道梯子,使曾国藩从百思不解的委屈苦恼深渊中,踏着它走了出来,身心日渐好转了。
这天夜里,曾国藩收到了胡林翼由武昌寄来的信。信上说浙江危急,朝廷有调湘勇入浙的动议。他已向皇上奏明,请命曾国藩再度夺情出山,统率湘勇援浙。为加强此奏的分量,他说服了官文会衔拜发。
曾国藩从心里感激胡林翼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在这样的时候能仗义上疏,请诏复出,简直有再生之德。尤为难得的是,他能说动名为支持湘勇、实则嫉妒汉人的满洲权贵官文一起会衔,真个是用心良苦,谋划周到。湖北能有今天的局面,湘勇能在江西走出低谷,全凭着武昌城内官胡水乳交融的合作。此刻,曾国藩的脑子里,浮起了胡林翼屈身事官文的往事。
官文是满洲正白旗人,出身军人世家,年纪轻轻便做了殿前蓝翎侍卫,累迁至头等侍卫,出为广州汉军副都统,走的是满洲贵族子弟的特权道路,一帆风顺,青云直上。杨霈被撤职后,他由荆州将军任上调湖广总督。此人于游冶享受样样精通,就是于打仗治民不通,占着湖广总督的高位,什么事都不做,却又出于满洲权贵防范汉人的本性,对胡林翼事事横加干涉,弄得胡处处为难。一气之下,胡要幕僚起草奏折,向皇上告状。幕僚劝告:江南汉人手握重兵,朝廷如何放心得下?官文名为总督,实是朝廷派到湖广监视汉人的耳目,告官文的状,只会徒增皇上的反感。最好的办法是取得官文的支持,督抚同心,共成大业。胡林翼经此指点,立刻醒悟。不久,官文三十岁的六姨太生日,总督衙门向武昌官场大发请柬,要为六姨太热闹一番。谁知湖北司道府县大部分官员平日对官文都无好感,耻于为一个年轻的姨太太祝寿。生日这天,日上三竿了,总督衙门还冷冷清清。官文心里着急,六姨太气得嘤嘤哭泣。将近正午了,武昌城里的重要官员,仍无一人登门。官文无法,只得降尊纡贵,派人四处再请。正在这时,一顶绿呢大轿抬来,前面仪仗森严,后面跟着几顶花呢绣轿。一个家丁飞奔过来,递上一个名刺。管家接过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湖北巡抚胡林翼的大名。管家喜出望外,连忙进府报告官文。官文欢喜异常,亲到大门外迎接。胡林翼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老母和正妻静娟夫人,以太太之礼,给六姨太送了一份厚礼。六姨太破涕为笑,在二门外恭迎胡家太夫人、夫人。听说巡抚以如此隆重的礼仪庆贺官文六姨太的生日,不到一个时辰,湖北藩司、臬司、粮道、盐道、汉阳知府、武昌知府全部来齐了。六姨太得了一个全脸面。宴席上,胡太夫人、静娟夫人尽选些好听的话恭维六姨太,把个六姨太喜得合不上嘴。临别时,胡太夫人又郑重邀请六姨太到巡抚衙门去做客,六姨太乐滋滋地接受了。
第二天一早,一顶花呢大轿将六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