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男人和女人 作者:易中天-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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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当人们以“大老粗”相标榜时,他们实际上已赋予这一名词以新的内涵。
汉语言文字的一个特点,就是多义。粗这个字也不例外。它既有粗俗、粗鄙、粗野、粗鲁、粗糙、粗暴、粗劣等义,也有粗犷、粗豪、粗壮、粗中有细等义。当人们视为“大老粗”为贬义时,是取前义;而视“大老粗”为褒义时,则是取后义。
因此,当人们视“大老粗”为褒义,并以此相标榜时,其涵义便意味着刚健、朴实、粗犷、豪爽。这里面无疑既具有革命文化和军旅文化的特征,又有北方文化和农村文化的色彩,是一种在北方农村文化土壤上生成的革命军事文化形象。这种文化形象的诞生也是很自然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系由武装斗争夺取胜利。其战略是“农村包围城市”,其根据地则主要在北方农村。中国北方原本有任侠尚武的传统,农村文化原本就比较厚重朴实。这两种文化传统与革命战争的需求可以说是一拍即合,一种新的文化类型也就必然应运而生。
不可否认,这种新的文化类型确实给走向穷途末路的中国文化注入了新的生命活力。直到现在,五六十年代大陆文艺作品中的许多形象,也还没有完全失去其文化魅力。但是,北方文化的传统中,毕竟历来就有一种无性化倾向;而革命军事生涯,也确实顾不上侈谈爱情,更容不得卿卿我我。战争,甚至是必须让女人走开的事情,哪里还能讲什么花前月下,钟情怀春?所以,这种新文化类型也不可避免地具有“无性化”特征。八十年代以前中国大陆文艺作品中的正面形象和英雄形象,差不多都是不谈爱情、没有恋人,甚至没有配偶的,更遑论以其爱情故事为主线了。也许,只有《柳堡的故事》和《冰山上的来客》是例外,但这两部电影后来都受到激烈的批判,被禁止上映。而《林海雪原》中少剑波与白茹的恋爱,则在改编为《智取威虎山》时删去。《红色娘子军》中吴清化(吴琼花)原来据说与党代表有过那么一点意思,后来也被修改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到了七十年代,大陆文艺舞台上已不知爱情为何物,男女主角(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方海珍等)一律无性化,人与人之间好像只是“同志关系”(或“敌我关系”),而不存在“男女关系”。
与之相对应,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都一律无性化,不是“同志”,但是“师傅”,连夫妻关系也被代之以无性别差异的“爱人”。而恋人、情人则被代之以同样无性别差异的“朋友”。从动机上讲,这大约是要提倡新社会男女之间的平等,但从效果上讲,这些称谓又无意中抹煞了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不利于男人和女人塑造自己的社会性别角色,造成了人的无性化和中性化。这大概又是倡导者们始料所不及的。
当全新意义的“大老粗”以其刚健、朴实、粗犷、豪爽而一新中国的文化氛围时,柔弱、绵软、香糯、甜腻的男性形象——“小白脸”,显然是吃不开了。他们往往只能被当作嘲笑或改造的对象,而出现在革命文艺作品中。但,这并不意味着小白脸们在现实生活中,也已经销声匿迹。事实上,小白脸的形成,也有历史与现实、地域与政治等多方面的原因。
“小白脸”好像是一句上海话,或者是流行于江浙一带的词语,主要指那些皮肤白皙、面目姣好、温柔多情、小巧细腻,类似于越剧小生那样的男性青年,北方人则鄙夷地称之为“奶油小生”。不难看出,与“大老粗”代表着一种北方的、农村的、军旅的和革命的文化不同,“小白脸”则似乎代表着一种南方的、都市的、市民的和世俗的文化。这种文化有着自己的审美观,那就是爱清洁、讲卫生、尚修饰、重衣冠,注意文明礼貌和文化修养等。所以,这种文化熏陶出来的男子,大都皮肉细嫩,眉目清秀,头发整齐,下巴光洁,全身上下香喷喷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温柔文雅,甚至“娇声嗲气”。所有这些,在北方的汉子们看来,就是“小白脸”、“娘娘腔”,甚至是“不像男人”。
这当然未免有些冤枉,但也不无道理。前些时,甚至连某些上海和江南一带的男子,也觉得自己“不像男人”,并摹仿北方汉子们,也留起头发和胡子。但结果,正如杨东平的《城市季风》所说,却往往令人有“不像”之感。这就未免令人尴尬了。事实上,北方的汉子或“大老粗”们视江南的小生为“不像男人”,还不完全因为他们的相貌(小白脸)和语音(娘娘腔),也许更在于他们的“不问政治”和“擅长家务”。由于江南一带长期偏离政治中心,较少受到政治风浪的波及和革命战争的洗礼,加上现代化都市生活更加注重经济实惠等因素,这个地区也确有远离政治过小日子的文化传统。我们并不认为只有从事整治军事斗争才是男人,也不认为作家务就只能是女人的事。但毕竟,政治总是“大事”,家务总是“小事”,而且是一种琐碎、平庸、不大摆得上桌面的事。一个男人,如果“太会”做家务,或“迷恋”做家务,把它当做一天当中甚至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事来对待,便不免会变得婆婆妈妈起来。我们实在很难设想,一个一面摇着摇篮,一面打着毛衣,一面琐琐碎碎地唠叨着市场的菜价,或絮絮叨叨地翻弄着张家长李家短之类的闲话,竟会是一个“男人”。
于是,南方的、都市的、市民的和世俗的文化,较之北方的、农村的、军旅的和革命的文化,就未免有阴柔和小气之嫌。事实上,从“大老粗”和“小白脸”这两个称呼上,也不难看出它们的“小大之别”,而流行于上海等城市的小来来、小弄弄、小乐惠等词汇,似乎也“不打自招”地承认了自己不过只是会过小日子、耍小心眼、占小便宜和做小动作的小市民、小职员、小丈夫、小男人。这当然既不准确,也不正常。说它不准确,是因为江南一带在历史上,也同样出过“大人物”;说它不正常,则是因为现代化大都市,原本应该比小农经济的农村更有大手笔(事实也是如此),岂有农村文化比都市文化更“大气”之理?
事实上,正如大老粗代表不了全体北方人或革命者,小白脸也代表不了全体南方人或市民们。这两个词,不过只是对两种文化类型的一种比较形象的说法,而且多少也掺杂了一些文化偏见。由于人只能是文化的存在物,一定的文化环境必然造就一定的文化心理,并形成一定的心理定势。所以,文化偏见也往往是难以避免的,甚至有时很难说谁是谁非。比方说,北方人的“大方”,在南方人眼里也许只能叫做“粗放”;而上海人的“精细”,在北京人看来没准就是“小气”。但是,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大老粗和小白脸,确乎曾经一度是中国男性的两种典型形象。同样的,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无性化和女性化,是中国男性形象塑造中的两个不容回避的问题。而且,相比较而言,女性化的问题似乎又更严重一点。因为它更容易使男人“不像男人”,或者只能造就贾宝玉那样长像和人品都和女孩儿似的男孩。这样的男孩没有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对政治斗争和经济建设几乎一无所知,对开拓进取和建功立业也毫无兴趣,但对讨好女孩子却相当在行。宝玉曾这样教平儿化妆:“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这只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这难道还不够“女人气”么?当然,这也许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在现实生活中,在我们自己身边、周围,难道就没有贾宝玉式的“男小囡”和各式各样柔嫩甜嗲的“化妆品先生”、“菜篮子丈夫”吗?
于是,一个口号近几年来便在神州大地悄然响起,这就是:“寻找男子汉”。
《中国的男人和女人》(易中天)——男人之(五)寻找男子汉
也许不能不承认,这几年“寻找男子汉”的结果,多少有点让人尴尬。
上海人首先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他们苦笑着对自己的男同胞进行了自嘲。1991年,上海电视台制作了《海派丈夫变奏曲》的节目,其主题歌可以视为上海人“寻找男子汉”的答案:“男子汉哪里有?大丈夫满街走。小李拎菜篮呀,老王买煤球;小张拿牛奶呀,老赵买酱油。妻子吼一吼呀,丈夫抖三抖!工资奖金全上交,残汤剩饭归己有;重活脏活一人干,任打任骂不还手。”这可真是令人哭笑不得。你们不是要寻找男子汉吗?对不起,没有!
幸亏,就在上海的男人们灰溜溜垂头丧气的时候,上海的女人们却对他们表示了支持。女作家王安忆公开坦言,对她的北方朋友大骂“提篮买菜讨价还价的小男人”不以为然。她指出,夫妻生活是很实在又很平凡的事情。“须男人不到虎穴龙潭抢救女人的机会似乎很少,生活越来越被渺小的琐事充满。”所以“男人的责任如将只扮演成一个雄壮的男子汉,让负重的女人欣赏爱戴,那么,男人则是正式的堕落了”(《总是难忘》)。
王安忆的话是值得深思的,这其实也是我们将来要讨论的一个问题: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汉?真正男子汉的特征,决不仅仅只是高大的身材,宽厚的肩膀,棱角分明的面容和浑厚深沉的嗓音,或者满不在乎、一掷千金的“派”。一个男人,如果仅有这些表面“阳刚”的东西,却把生活中不可承受的一切都交给女人去负担,那才真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何况上海的女人也确实应该为上海男人被看作或说成“小白脸”负一些责任。正如杨东平在《城市季风》中所指出,上海男人的形象其实有一多半是上海的女人设计和塑造的;而她们在进行这种设计和塑造时,有不少人又总是企图按照小家碧玉的审美理想,以月份牌和裁剪书上那种光洁温柔、甜嗲香喷的男人为模式,把她们的丈夫打扮成“漂亮的大男孩”。她们既然喜欢这样的“大男孩”,那么上海的男人就有理由去继续当他的“大男孩”。因为要嫁给这些“大男孩”的,毕竟是上海的“嗲妹妹”,而不是对此嗤之以鼻的北方“假小子”。
再说,上海的男人又是多么地善解人意和会做家务,多么地体贴温柔和乖巧听话啊!所有这些,北方的“大老粗”有吗?
如果说,上海的男人在“寻找男子汉”的过程中,表现了一种“自嘲”和“无奈”,那么,北京的男人们,便多少有点“做戏”和“造假”。
的确,自古燕赵多悲歌,华北大平原上从来就不乏勇士、壮士和烈士。然而,今天的“北京男子汉”中,也有不少其实是“冒牌货”。他们或者摹仿日本影星高仓健的不苟言笑“玩深沉”,或者摹仿王朔小说中的人物油嘴滑舌“耍无赖”,再不然就是像江湖上卖大力丸的那样“练把式”。根据起来,无非粗、痞、狂、俗、侃五个字。
粗,包括外形的粗犷和言行的粗鄙。具体地说,就是“一米八的个儿,满脸络腮胡,牙缝里夹着韭菜叶,胳肢窝火臭”,或者“剃着光头或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