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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银那-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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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你爸爸没准也喜欢过卡佳呢。”我笑笑。 

  陈林月也回以一笑说:“我问过他,他嘴硬得很,连连说混血儿身上有腥气,不过话没说完就叹气了。”陈林月随之忧戚地说,“女人的变化真是可怕,一生孩子,一过上几十年,人老了不说,行为举止也变粗俗了。” 

  “她对我似乎心怀不满。”我说,“为什么?” 

  “乡长多看哪个女人几眼她都不高兴。”陈林月说,“听说她年轻时可不这样,女人们都爱往她家跑,对卡佳曾抱有好感的男人去他家,乡长也欢迎。” 

  “衰老使一个女人觉出此生美好时光已经消逝,这才变得爱发牢骚。”我说, “不过卡佳还是挺直率可爱的,我真想在白银那病上一场,让她高兴一回。”我笑笑说。 

  我的到来毕竟使陈林月的心情有了好转。我打算连绵春雨一停就离开白银那。今年的冰排已经过去了,我相信明年冰排到来时,陈林月看冰排时会更成熟一些。但我内心里还是隐隐担忧,觉得她丰富的内心世界在白银那这样的环境中显得孤单凄切,她与马川立之间不断出现的隔阂也令我惆怅。当然,我相信生活的过程终会帮助一个人认识自我,哪怕那结局是失败的。所以陈林月每向我咨询某件事的具体方案时,我总是发表一些并不做判断的见解,我生怕自己的生活经验会给她一些错误的引导,虽然说某些观点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但对别人也许一文不值。我确信,一个人只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是完全能够建立自己的世界观的。而我在接到陈林月信的时候,曾一度认为她生过轻生的念头,看来是她描述的春寒料峭的月下江边跑冰排的场景给我带来的幻觉。可是自我在江边见到为着渔汛而悉心忙碌的陈林月的那一瞬间,我便明白自己的判断失误了。既然陈林月如此热爱生活,她断不会自杀的。 

  陈家今日的晚餐格外丰盛,堪称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丰盛的鱼宴。陈林月说这也是渔汛以来吃的最安闲的一顿饭。花翅子是用油慢慢煎透的,表皮松嫩酥脆,里面的鱼肉却是柔软白皙。狗鱼被干炸过了,吃起来很有嚼头。鲇鱼炖了半铝土豆,是可口的家常菜。小杂鱼则被调了汤,上面撒着一层经冬晒干的香菜末,分外诱人。酒当然是当地人自酿的牙各答酒。牙各答学名越橘,陈林月说它们喜欢匍匐在漫坡上生长,叶子光滑呈卵形,结成的果实有黄豆那么大,暗赤色,有人称它为“北国红豆”。我对酿酒一无所知,但这种酒的醇香却打动了我,我连喝了三杯,陈林月的哥哥还一直鼓励我喝下去,说这种果酒并不醉人。可我认定美酒不可多贪,酒在腹腔柔曼地滑过时给我一种美妙的音乐绕梁三日不绝的感觉。有一刻我感觉身轻如燕,周围云絮乱飞,真仿佛登临仙界一般。 

  陈家仍然有极少一部分鱼未被处理,他们还抱着一线希望等待明天会有转机。来了鱼贩子,或者盐价落了下来等等。陈父看来并未睡实,我不时听见他在用砖搭起的地铺上辗转反侧,铺就的薄板发出吱吱的声响。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也许是炕的热气与鱼腥气混合而成的缘故吧。 

  我也倦意重重了,不知明天早起时雨是否还会下。 

A3:腐烂 


  乡长一觉醒来后发现卡佳不见了。他用手试了试火墙,很烫,知道卡佳为烘鱼起大早烧炉子了。绕到炉膛一看,果然里面凝着一堆暗红的火炭,火炭已接近残局,告诉他卡佳至少起来两个小时了。 

  天色还灰蒙蒙的,雨仍然浙浙沥沥地下着。乡长打开门后倚着门框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冲着院落喊:“卡佳,我的小母牛,你在干什么?睡这么少的觉你会发脾气的,快进来再眯一会!” 

  院落飞着轻盈的雨雾,障子上挂着尚未收好的鱼网,稀稀落落的水草还缠绕其间。没有卡佳的回声,乡长便兀自开了一句玩笑:“你可别为了盐找马占军献身去,马占军不认别的女人,可就认你!” 

  当年马占军也是追求卡佳行列中的一员。他献殷勤的方式很有点文化气息,常常是清晨就去草甸子采花,然后将它们用青草扎成捆放在卡佳的门前,使得卡佳睡眼惺松推开门时就被花儿打动,无忧无虑地哼起欢快的俄罗斯民歌。只要听见卡佳在早晨里唱歌了,便知马占军又送上了鲜花。然而白银那的花季并不像马占军所期望的那般长久,一入九月,天高云淡之时,便落英缤纷,那时马占军便望着南飞的大雁而灰心丧气。有个已经过世的男人当时最爱开马占军的玩笑:“你到了冬天给卡佳送什么花?送雪花吗?” 

  卡佳结婚时只有马占军没有到场,王得贵事后揣着一把喜糖去看他,马占军连门都没给开。 

  “卡佳,我的小母牛,你怎么不回话呀——”乡长歪着脖子又冲门外喊了一声, “你在上厕所吗?怎么撒这么长的尿,把咱家的地弄涝了……”乡长嘟囔着返身坐在厅堂的板凳上,想着昨晚和卡佳为着鱼而吵架的事,不禁为自己的出言不逊而心生愧意。昨夜因为烘鱼而烧了过多的火,屋子里温度升高,待他们躺到炕上熄了灯卡佳才蓦然想起,鱼再在屋里过上一夜就会腐烂。乡长那时正想从卡佳身上寻一番温存,不料她一把推开他翻身起来,将灯拉亮,使乡长心中仅存的那点柔情被明晃晃的灯光照得荡然无存,一时格外恼火。卡佳穿着背心短裤一趟趟地往屋外搬鱼,等她再次回到炕上时已是满身腥气。乡长便没有好气地说:“腥得真够味呀!”卡佳说:“那就别沾腥儿!”乡长又说:“我不沾腥要你做什么?”卡佳骂了一句: “当年我怎么偏偏看上了你这么个东西!” 

  乡长一怒便拍炕而起,朝卡佳喝道:“不要以为当年你迷倒了白银那的男人们就自以为是!那是当年,现在你问问这些人想不想要你?”乡长气急地说,“白送都不要!” 

  两个人因为一时说话绝情而彼此分开,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梢。吵过架后乡长在黑暗中脑袋反而清醒极了,他以为卡佳会像以往一样哭闹一场,他等待着那个痛苦时刻的到来。然而卡佳不久就起了鼾声,渔汛带给她的疲乏终于战胜了屈辱和悲哀,这使乡长一颗高悬的心落了下来。他相信明日早晨起来卡佳会一切如旧,假若再有鱼贩子来或者意外得到了平价盐,他们错过的良宵也许会温柔重现。 

  乡长为自己判断的正确而感到愉悦。火炉里的火炭热情地证明了这一切。卡佳仍然在全身心地为这个家而忙碌着,虽然说她人老了,嘴巴也常常在众人面前现丑,但她仍然是白银那最出色的女人。她热爱鱼,热爱生殖,热爱饲养家禽,热爱用雪来酿制牙各答酒,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乡长便在心里跟自己说:“真不该多看那个姓古的老师几眼,让卡佳吃醋了,等到下次去黑河时一定给她多买几块头巾。” 

  乡长拍了拍膝盖,想想用几块头巾打发卡佳实在有点委屈她,于是又想着怎么再买点什么贵重物品,一时冲口而出:“再买一副银手镯!” 

  正当他想入非非之时,大门口一下拥进来五六个人,一看他们满脸温怒,乡长便知道又是为盐而来。人们都说为了那些鱼一夜都不曾睡好,早起时鼻子里已经腥气不足、臭气有余了。鱼无可挽回地开始腐烂了。 

  “我们不要盐了,我们想要马占军的命!”他们这样说。 

  乡长蔫头蔫脑地说:“你们要了他的命,最后你们的命也留不住,何苦呢?不就是几条鱼吗?鱼难道比人还值钱吗?都回家去好好歇着吧。” 

  “你哪儿像个乡长,纯粹马占军的孙子一个!”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人说, “他手里有你什么短处?拿他家值钱的东西了,还是睡他的老婆了?” 

  乡长鄙夷地一嘬嘴说:“我守着一头可爱的小母牛,我还去睡他的老婆,咦喝 ——” 

  有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但敌对情绪的浓烈将这泡沫似的笑声击碎了:“既然这样,还怕他做什么呢?人都怕不要命的,我可不是吓唬你,我家连人吃的盐都没了,可别让我的老婆女儿成了白毛女,我家反正还有十二支雷管没用呢!” 

  “你们别急,也许卡佳想出了办法。”乡长来到院子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卡佳——” 

  雨悄悄地淋湿了他的头发。 

  “卡佳——”乡长来到仓房,见到昨夜被卡佳搬到户外的鱼一条条均匀地摆在木板上,便知这是她生过炉子后怕鱼挤在一起坏得更快而如此这般做的。 

  “卡佳——”乡长又来到屋后的厕所,葫芦瓜的藤蔓曲曲弯弯地爬到厕所的侧板上,正上扬的嫩绿的须子像个问号一样面向苍天。仍然不见卡佳的影子。 

  乡长回到屋里,问:“你们谁看见卡佳了?” 

  “你都看不见,我们上哪儿看见她?” 

  “这娘们儿爱鱼都爱疯了,她肯定为盐去找马占军了。”乡长说,“你们从来不知道过太平日子,造反造反,不出事你们是不会罢休的。都回家去吧,将来这烂鱼的钱等我发了迹赔给你们!” 

  “等你发迹——”大家都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乡长撇开众人朝马家食杂店走去时心中忐忑不安。马占军若是把他平白无故要他们家酒的事一抖搂出来,卡佳会为此而瞧不起他的。他每回揣着酒回家,都说是买的,卡佳又不了解现在的酒价,以为乡长的那些钱喝酒绰绰有余,因为这个女人一向以为酒永远跟水一样廉价,因为它是让人喝的东西。在她心底,外面的酒都不如她自酿的牙各答酒甘醇可人,所以认定店里卖的酒全都是人老珠黄的货色,值不上块八角。若是告诉她稍稍好一点的瓶装酒的价钱都在十几元以上,她一定会哈哈大笑的。也许是由于马占军当年拒绝参加他们婚礼的小气劲惹恼了卡佳,那以后的日月她与马家疏于来往,买柴米油盐的事都由乡长代劳。有几次她听见白银那的女人议论马家开的店价格不公,就对乡长发牢骚说:“他家仗着什么?胆儿可真肥呀,要煞煞他的威风,别以为老虎的屁股长在了他身上。” 

  几十年的日子过下来,乡长已经习惯于当个和事佬了。他做官的诀窍就是糊涂度日,忍辱负重,并认定如此便能天下太平。 

  乡长走到马家时灰蒙蒙的天色已经转换成银白色,雨也小得多了,细若游丝,完完全全像是在下雾了。马家的屋子亮着灯,马家夫妇大概也是彻夜未眠,眼眶乌青,面上的疲惫之色格外明显。 

  “卡佳来过吗?” 

  马家夫妇困惑地摇摇头。 

  “卡佳不见了。”乡长觉得心凉了半截。 

  “你知道她从来不上这里来的。”马占军说,“她能去哪里?” 

  “她爱鱼爱得要疯了,白银那的人爱鱼都爱得要疯了。”乡长激动地说,“卡佳要去哪里肯定是为了鱼,不然她是不会一大早就离开家的。她还生了炉子。” 

  “大家宁肯让鱼烂了也不来买盐,这是为什么呢?”马占军颇为悲伤地说, “连我儿子川立也反对我,昨晚他一夜都不进家,现在还呆在雨里,他是想活活折磨死我们。” 

  “川立在哪里?”乡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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