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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11章

小说: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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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话,平时也不说笑。有一次,我把我们的集体宿舍称作“光棍委员会”,他听了竟非常害怕,在僻静的角落慎重其事地对我说:“哎呀!老章,你怎么能说什么‘委员会’呢?领导上最注意有什么组织了,给人听见是不得了的呀!”而他并不象患有被虐性的精神病,他经常脸朝着墙用一笔端正娟秀的漂亮字体写申诉书。 
  “怎么样?还没有答复?”寂寞的音乐使我同情起他来,我又问。“我在山上呆了一冬天,我还以为你早就回家了哩。结果你写了那么多,还是不管用。” 
  “不是不管用,”他认真地说,“是上面没有见到。准是让什么人在中间卡了。要知道,我是立过功的呀。” 
  “你立过功?”我好奇地问,“立过什么功?难道你起义以后还在解放军里打过仗?” 
  “唉!你不知道。”他颓然躺下了,仿佛在追忆往事。“‘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那时候我们在师部集中学习,我们原来起义部队里好些人的历史材料,都是我提供的……” 
  我一听就明白了:被他“提供”过“历史材料”的原国民党起义人员,这时不知道是谁平了反,又在农垦系统中恢复了职务,于是“在中间卡了”他的申诉书。 
  正是他立的功害了他! 
  而他自己却当局者迷。 
  “好吧,那你就好好地写,多多地写。总有一天上面能见到的。你总有一天会回家的。”我安慰他说。 
  “哼哼!你等着吧!” 
  我赶快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外面。我碰见过很多爱告密的人,“营业部主任”只是其中之一,这儿又是一个!但他现在好象已经放弃了告密,专门拼命地写申诉了。先是诬陷别人,后是为自己辩护,这也是人的一种命运! 
  暗夜中弥漫着一股臭烘烘的粪池味。 
  是不是天气要变? 
  但也有一股沁人心肺的沙枣花的清香。 
  毕竟春深了! 
  她们的房间里点着一个超过规定的大灯泡。我一进门就眯缝起眼睛。 
  “荷,你们在干什么?在下棋?” 
  她抬起头,哧哧地笑着。 
  “谁在下棋?这不,马老婆子叫我替她写申诉书哩。” 
  她们俩面对面地低着头俯在一只旧木箱上。木箱上摊着一张白纸。这时,我才看清楚她手里捏着一支笔。 
  马老婆子说:“老章,你回来了,我看还是请你写。你文化深。” 
  “对不起,我从来不替人写申诉。”我说,“要是你申请登记结婚,我就替你写。保证上面批准。” 
  马老婆子骂道:“死鬼!我结婚?我跟谁结婚?怕发昏去吧!” 
  我嘻嘻地笑道:“跟周瑞成吧。他老婆跟人跑了恐怕他还不知道哩,你们两个正好是一对,他也在写申诉书。” 
  马老婆子也笑起来:“你呀,从来就没个正经。我的小兄弟,你这辈子就是这张嘴害了你!” 
  “你才说错了!”我随随便便地在马老婆子的床上坐下来。这张床正在她的对面。“我这人从来就是正正经经的。只是现在人把正经话当成了玩笑,倒把荒唐事当成正经。再说,我前后五次的罪状上都不是我说了什么,而是我写了什么什么。你看,我这样的人你还请我来替你写申诉书?只怕越写越糟,再把你关进去!” 
  马老婆子八岁就给山东的一家小地主当童养媳,当了八年老家才解放。丈夫比她大十岁,战乱中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老家的贫农团长看上了她,但这个十六岁的小媳妇却糊糊涂涂地拒绝了幸福。这位团长恼羞成怒,一直等到五八年“大跃进”才找到机会,给她戴了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她含悲忍泪逃到偏远省份的这个农场当农工。而紧跟在她后面的那张“通缉令”终于在六三年“社教”运动时找到了她,于是农场把她当成“逃亡地主”判了三年刑。虽然她早就刑满释放,但至今仍然是“地主分子”。她写申诉书,是要求摘掉她头上的这顶不合适的帽子。可是她曾亲口告诉过我,那位贫农团长现在已经当了她老家的公社书记。地主的甄别是必须通过当地政府的,这不等于把申诉书往字纸篓里送么? 
  人活着必须有希望,我不忍心灭绝她的希望,只好跟她开玩笑。 
  “老章,你也申诉申诉吧。看你,都快四十岁了。你要是平反了,还能到学校教书去哩。”马老婆子望着我,诚恳地说。 
  人都以为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希望别人也来尝一尝。 
  我从口袋里掏着烟,眼睛看着马老婆子的脸。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她只比我大四岁,却好象她活过的每一天都在这张脸上划下了一道皱纹。怪不得连七十岁的老汉也叫她“老婆子”。 
  你回家去吧!我想,回到你的老家去!你这张脸就是最好的申诉书!让那位过去的贫农团团长,现在的公社书记瞧瞧:“你还认得出你追求过的漂亮小媳妇么?!”如果他还有一点心肝,他肯定会给你平反的! 
  但这种人恐怕连一毫克的良心也没有! 
  然而,她还在希望着。不但自己抱有希望,还要把希望与别人分享。隐藏在纵横交错的皱纹下的善良,使她的脸上还经常会放出一点十六岁的光彩。 
  “我跟你不一样。”我点着烟说,“我先是右派,后来又成了反革命,我都不知道应该申诉哪一件事好了。你把你的地主帽子平掉了,就万事大吉!你写吧,总有一天会给你搞清楚的!” 
  我这是真心祝愿她。 
  “唉,”马老婆子笑着叹了口气。“能搞清楚就好。戴着帽子的日子真难过!”又转向她问道,“咱们写到哪儿啦?一九六三年……” 
  “等会儿写吧。”她放下笔,向墙上一靠,“有人来了,还不聊一会儿。” 
  “是呀,是呀。”马老婆子慌忙道歉。“你看,我为了自己的事都晕了头了。你们坐着,我去找点墨水去。” 
  马老婆子有意避开了。 
  是个有眼色的老婆子。 
  但她却不识贫农团长的抬举。 
  结果…… 
  沙枣花的香味更浓郁了,象雷雨之前那样,从窗户中、从门缝里飘逸进来。在那间小屋,里面的一切都想出去。在这间小屋,外面的一切都想进来。 
  我问:“你怎么不自己也写个申诉?” 
  “嘿,无聊!”她落寞地笑笑。“感情上的事,谁能说得清楚?不是我错,就是他错。既然我已经劳改过了,还提它干啥!再说,就是给我平反了,那三年时间能给我找补得回来么?” 
  我无话可说了。她比我还看得透。 
  她穿着一件白衬衫。衬衫领口的钮扣敞开着,露出一个三角形的前胸。皮肤仍然是黄白的,不用抚摸就感到它温暖而光滑……我微笑了。 
  “你应该写申诉。”她说,“你就从右派问题上捯腾起。后面的事,其实都是从第一件事上闹起的。你平反了,没准真跟马老婆子说的那样,还能去教书哩……” 
  “算了吧,”我摆摆手。“就是因为要从根子上捯腾起,所以现在我才不捯腾。” 
  “那要等到啥时候呢?” 
  我把眼睛从那三角形的胸脯上移开,想了想应该怎样回答她。 
  “你不知道?”她坐起来,“邓小平都平反了哩。” 
  “哦?”这倒是个让我惊奇而兴奋的消息,怪不得现在写申诉书成风。“是真的吗?” 
  “当然,人家都出来工作了。” 
  她白天想告诉我的大概就是这个! 
  这本来应该是从报纸上、广播上宣传得人人皆知的事情;报纸广播的背后,肯定还有一份份从一位数直到三位数的“红头文件”。但在荒僻的居民点,在一个由风暴无意识地抛来的杂物凑合起来的小村庄,在住在这个小村庄的我眼里,从传播媒介中传来的国家大事,就象一连串象形文字,一连串符号,那是它,而又不是它。需要从那些曲里拐弯的笔划中找到通向它的途径。可是那曲里拐弯的笔划构成了一座真正的米诺斯迷宫,局外人注定是不可理解的。最高层的、庞大的国家机器,把它的力经过无数传动杆传递到下面,到此地,好象要经过月球把太阳的光反射到地球上来的相同里程,我们的神经末梢只能感觉到一点点轻微的颤动。在这里,大自粮食定量的增减,小到今天书记主动“请”我抽一支香烟,你就在这里面去捕获微妙的信息吧。理解是不可能的,完全得凭感觉,于是一切都神秘化了:陨石、地震、母鸡司晨、怪胎、毛孩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自然现象,和越南停战、西哈努克访华、姚文元的大块文章、国宴上姓名的排列以及在曲径小道旁开出的新闻之花,对社会的影响仿佛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这是“天人合一”学说盛行的时代;我们又返回中世纪。我努力从哲学、政治经济学中理解规律,书上的东西全是明明白白的,我大致知道社会要往什么方向去。这种理解不但是支持我生存的梁柱,并且化为我灵魂中直觉的触须。但一接触实际,一切都紊乱了:那些传来的信息全非线性排列,而是带有极大的随意性。它逸出了常规,并且干扰了直觉,就和飞机施放的金属雨干扰着雷达波一样。 
  但是,这个信息非同一般。直觉告诉我外面是真正要起变化。一股火焰穿过烟囱;一股热流贯穿我周身的血脉。同一条船上翻下来的,不管是先翻下来的或是后翻下来的,现在终于有一个人爬上了那条大船,并担任了船长,他当然首先要指挥营救。至于那条船在茫茫的大海上以后会向哪儿开,得等到把所有的落水者捞上来再说。 
  她的眼睛带着询问的神情望着我。一对女人的眼睛,不是羊的眼睛,但却象羊的眼睛一样温顺、怀疑、警惕、游移。而这时我能向她说什么?一种朦胧的感觉不能算是理解,即使理解了也难以进入那座迷宫。我并不想把那条大船击沉:既然我已经落水了,大家都下来吧!这条船应该有我的一份!我只想回到大船上去,晾干我的衣衫,舔净我的伤痕,在阳光下舒展四肢,并在心灵深处怀着一个隐秘的愿望:参与制定船的航向。十几年来的经验已经说明了:可以由一个人掌舵,但不能由着一个人把船爱向哪儿开就向哪儿开。但我能把这些说给她听吗? 
  电灯泡雪亮,我已经不习惯这种光明了。羊圈里几个月来点的都是上一个世纪的煤油灯,我喜欢那种黑暗中的温暖。在黑暗中想象着呢喃的细语,轻柔地抚慰我寂寞的神经……而现在我面前竟坐着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且是她!她在劝我,用那款款的动听的声音。但这个声音又言不及义,仿佛有弦外之音。我忽然悟到了她目光中询问的意义:这间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和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难道除了“申诉”、“平反”,就没有别的话说吗? 
  她的目光中不仅有询问和游移,那闪闪烁烁的光波里还有期待、盼望和默许。仿佛她己支好了一种架势,只等待我猛地一击。但她又绝不会进行抵抗,她准备好了在我的一击之下全面瓦解。我坐在这边床上,她坐在那边床上,中间是一条褐色的泥地,不足两公尺。这真正是一条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你把它当成森严壁垒就是森严壁垒,你不把它当回事它便会化为乌有,弹指一挥就能抹去。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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