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作者:吴强-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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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师长跑掉了,这一下捉个团长也好。”秦守本自言自语地说。
王茂生表现出很不安静的神情,不时地抚弄着他的汤姆枪,看看枪口,摸摸准星、标尺。
一整夜在黑暗里战斗。屋顶上敌人的机枪阵地被扑灭,是不是他手里的汤姆枪打的,他不清楚。今天上午,枪弹打了不少,哪个枪弹打倒了敌人,他也说不上来。他觉得他还是用步枪的好,步枪可以长距离瞄准,打倒一个就是一个,自己可以亲眼看到。看到自己射出的枪弹把要打的敌人打倒,就是王茂生最大的快乐。打了一夜半天,他竟没有机会向敌人瞄准射击,用的又是他从未用过的汤姆枪,只能在五十米的近距离以内杀伤敌人,而且又笨又重。现在,又打第二个战斗,用的还是这种枪,王茂生的心里不免有点懊恼。秦守本已经成了王茂生最好的朋友,他从知道王茂生早是共产党员的那天夜晚起,就和王茂生特别新近起来,一夜半天的战斗里,他没有和王茂生分开过,共同地冲进敌人的师部,共同地追赶着逃跟的敌人师长,现在又并肩伏在一起进行第二个战斗。他早已看出王茂生有些不愉快的样子,但总以为是初次打大仗感到过分紧张疲劳的缘故。王茂生手指不停地抚弄汤姆枪的动作,使他明白了王茂生不愉快的来由,他歪过头向王茂生问道:“想你那支步枪吗?”
“这种枪真用不惯!”王茂生拍拍汤姆枪,皱皱眉头说。
“我本来也不喜欢它!不能上刺刀!用几回就好了,冲锋起来比步枪灵光。”
离他们不远的张华峰递过话来:
“要刺刀?我给你一把!”
张华峰手里晃着一把七、八寸长的小插刀子,刀把子上裹着一块红布,刀口雪亮,在太阳地里闪闪发光,看来是非常锋利的。
“哪来的?”秦守本伸过手去,问道。
“敌人送我的!嘿!几乎把老子的脑袋割下来!”张华峰把小插子扔到秦守本的身边。
秦守本和王茂生看着雪亮的刀子,两个人嘴里啧啧地夸赞着:“好东西!玲珑小巧!”
“纯钢的口!”
秦守本把刀口在身边的一棵小树枝上轻轻地荡了一下,树枝便不声不响地折断下来。
“乖乖!这样快!”他伸出舌头惊叹着说。
“送刀子给你的那位老哥呢?”王茂生向张华峰问道。“给这个小家伙送回老家去啦!”张华峰哼着鼻音回答说。
他伸过手来向秦守本讨还他的刀子。
“说话不算话?送给我了!”
“罗指导员叫我这个战斗打下来,就交给他!送给你是送给你,下面还有几个字!”
“几个什么字?”
“送给你看看的!”
不大说趣话的张华峰也说趣话了,秦守本和王茂生不禁笑了起来。
秦守本真爱这个漂亮的小插子,他又用它割下了一根比前次割的粗壮得多的树枝,翻来复去地在刀口上看了一番,才不舍地还给了张华峰,同时问道:“你还想再宰他几个?”
“看吧!他不想杀我,我的胳膊也硬不起来。”
“那还是借给我用用!吐丝口那个师长逃到一个老百姓家里,抢了一套便衣不算,还打断了一位老大娘的腿!你说他们是人吗?不该用这个小家伙对付对付他们?”
“指导员说要捉活的!”
“指导员的心太好,他的头都给人家打坏了,还说要捉活的!”
指导员罗光躬着腰跳到秦守本的身边,问道:
“你们谈什么心啦?”
秦守本闷声不响,抱着枪,两眼望着前方,做出准备战斗的紧张的姿态。
“他想借我这个小家伙用用!”张华峰亮亮手里的小插子,对罗光说。
“还是给我!”罗光对张华峰说。伸手向张华峰要小插子。
“我说,指导员,你也该干掉一个、两个,替你自己出口气!”伏在那里的秦守本说。他的眼睛还是望着前方。
“我呀!用枪打死过打伤过敌人,还没有用刀子杀过敌人!”罗光凑皖到秦守本跟前去,摸着头上伤痛的地方说。
张华峰迅速地把小插子插到他的绑腿布里。
“我告诉你们!沈军长、丁政委下了命令,要我们活捉敌人的司令长官李仙洲!来个捉俘虏竞赛,第一,要捉敌人的大头脑,团长、师长、军长、总司令。第二,要捉得多!”罗光放大声音鼓动说,使左近的许多人都能听到。
战士们“叽叽喳喳”地传告着罗光的说话。
罗光举起望远镜,在望远镜里,敌人的大队人马朝他们面前这个方向,纷纷沓沓地涌来。
“准备射击!”伏在小山头后面的连长石东根,用沉重、急迫的声音发出了命令。
左邻部队的阵地上,爆发了密集的枪声,从山沟里奔出了勇猛的战士们,向公路上的敌人扑去。敌人纷乱杂沓,向田野里奔溃,有的在公路上躺倒,有的向小高地下面乱跑狂奔,象蜂子、耗子、蚂蚱、蝗蝻一般。
好多骑马的跌到马下来,有的跌下来又拚命地爬到马上,对马匹只是拳打脚踢,狂喊大骂,夹在人群里昏头乱窜。
最前面的,距离小高地上的攻击出发地,只有一百米光景,在王茂生的眼里,这是最良好的射击时机,他看看手里的汤姆枪,脑袋上就又聚起了一把皱纹,他的黑黑的长眉也就缩短了一半。就在这个时候,石东根手里的汤姆枪突然叫响,紧接着,九挺机关枪几乎在同一秒钟里,抖动着长脖子,喷出了闪闪跳跃的火花,子弹、榴弹象倾盆大雨一样,向敌人群里猛泼下去。
真是猛虎下山一样,张华峰、秦守本、王茂生领先地冲下了小高地,大群的战士,扑向了慌乱倾轧的敌人。
王茂生看得清楚,他手里汤姆枪的扫射,使一大堆敌人倒了下去,摔掉了手里的武器;一大堆敌人跪在山脚下面,举起双手,有的把脑袋抵在地上,两只手高高地横举着枪,“嗷嗷”地叫着:
“不要开枪!我缴械!我缴械!”
一部分敌人还是不要命地跑着,秦守本和王茂生同时地看准一个骑马的军官追了上去。那个军官在他的马被击毙以后,跌到地上,翻滚了几下,又连忙爬起身子,不顾风驰电掣的枪弹,跛着一条跌伤的腿,癞蛤蟆一样连蹦带跳地跑将开去。他回头一望,见有人在他的身后追来,旋即又抓住身边一匹脱了鞍子的黑马,一手把住马背,一手缠住马鬃,使尽全身的气力爬了上去,颠颠簸簸地跑上了山前的公路。
秦守本和王茂生紧紧地追赶在他的后面,大声地叫喊着:
“站住!不站住,打死你!”
那个军官还是骑着没有鞍子的光背黑马,拚命地跑着。
两支汤姆枪的猛烈射击,都没有击中他。
“是个大官!”
“嘴上有胡须!”
“许是李仙洲!”
两个人一边追跑着,一边气呼呼地喊叫着说。
“你们来哟!捉李仙洲呀!”王茂生向路上其他的战士们,撕破了喉咙喊叫着。
“不要喊他们!竞赛!不要给他们捉了去!”秦守本赶紧对王茂生摇着手说。
那个军官又从光背马上跌了下来,在秦守本、王茂生追到离他还有五十米远的时候,又拚死拚活地爬上马去,继续奔逃。
王茂生看到路旁一个敌人的尸体旁边,躺着一支美国步枪,便对秦守本说:“你去追!我用步枪干他!”
“不行!要捉活的!”秦守本一边跑一边回过头说。
“我知道!你快点追上去!”王茂生挥着手说。
王茂生拾起美国步枪,机柄一拉,正好有几粒子弹睡在里面。他站到路旁的一个土坡上,举起一枪,没有击中,接着又是一枪,又没有击中!他停顿了一下,拍拍砰砰乱跳的胸口,屏住气,射出了第三颗子弹。
光背黑马栽倒下去,那个军官的身子向后一倒,凭空地栽下马来。
秦守本也就停止下来,他指着向他跑来的王茂生,又懊丧又气愤地说:“叫你不要打死他,捉活的,你又打死他!”
他气呼呼地坐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抹着脸上的汗水。在王茂生奔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低着头,叹着粗气。
“快点!去捉住他!”王茂生跑着说。
“捉住他?你去把他的尸首捉得来!”秦守本愤懑地说,睁大着眼睛瞪着王茂生。
兴致勃勃的王茂生楞了一下以后,还是跑了上去。
在王茂生赶到跟前的时候,那个军官又爬起身来打算再跑,王茂生一个飞步穿到他的前头,举起美国步枪,对准着军官吆喝道:“再跑!打死你!”
军官的身子战栗了一下,随即故作镇静地站立着,转动着黄眼珠,在王茂生的身上打量。
秦守本望见军官没有死,急忙地飞跑上来。
“你是李仙洲!”秦守本指着官军肯定地说。
军官望望附近没有人,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两个普通战士,便从他的中指上取下了金戒指,在两个战士的眼前闪了一下,做作地笑着说:“这个,送给你们,八钱重,真金子!”
秦守本感到受了侮辱,大声地叫着:
“呸!一股臭气的东西!”
军官还是那么不惊不恐的,把满是泥灰和血痕的扁形脸又转向王茂生,眨眨他的臃肿的眼皮,从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来,黄色的金套子、灰色的杆子,在他的手掌上发光。他把钢笔躺在手心里伸向王茂生,张动着沾满黑灰的象蓄着日本式小胡子似的厚嘴唇说:
“这是一点小意思,收下吧!留个交情,抬抬手让我过去!”
“少噜苏!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不是你们贪污腐化的队伍!知道吗!”王茂生暴怒起来,用汤姆枪的枪梢子指着军官的脑袋,吼叫着。
军官连忙后退了两步,缩回了肮脏的手。
“当了俘虏,你知道不知道?跟我们走!”秦守本喝令着。
在军官的身前身后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武器。
军官哆嗦起来,抖得身上沾的泥灰纷纷地落下来,脑袋象触了电似的惶急地摇晃着,两个膝盖也就忽然瘫软,正要跪倒下来,但随又想到自己是个军官,便又竭力地站稳了腿脚。
“不要大葱装蒜!跟我们走!”秦守本喷着唾沫骂道,用力地推了他一下。
王茂生走在前头,俘虏军官一拐一跛地跟在后面,秦守本走在他的旁边。
“我不是司令官!你们弄错了!……”俘虏军官“咕咕噜噜”地说。
“你是谁?是个军长?”秦守本问道。
“我是……”俘虏军官看到秦守本满脸愤怒,不说下去。
秦守本的脸色和缓下来,轻声地说:
“说老实话!不杀你!”
“我是……副……副团长!”
“还要玩滑头,耍花腔?”
“我不骗你们!”
“走吧!走吧!你不说,我们也查得出你姓甚名谁!”
田野里走着一大群一大群的俘虏官兵。
战士、民兵、群众,男男女女的,还有许多孩子,在村庄上、田野里奔来奔去,带着俘虏群的,扛着缴获的武器的,牵着和骑着缴获到的大洋马、小川马的,一大片青青的麦田给踩成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