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1黑山堡纲鉴-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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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我们在广龙三年五月看到的黑山堡新王国已经很有些新样了。当随着那群注定要来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下放干部坐着马车走过一段陌生的山野，来到黑山堡王国入境处时，我们就会与这二百来人一起惊讶了。　
　　在我们面前挡住去路的是那条叫做南河涧的深涧，涧上有一座古旧的石头桥。桥对面有一条直通通的宽路，路远远地顶到头，就看见了挺庄严的黑山堡城堡。城堡四面是挺宽展的田地，三面环抱田地的就是东山西山北山，那山像一个弥勒佛，胖胖地伸出两臂将一块平原和黑山堡城环抱在怀里。走过桥，路口有一个巨大的拱形门，上书三个大字：“黑山堡”。　
　　这群人是乘黑山堡的二三十辆马车浩浩荡荡来的。一过桥，桥头拱形门下就有大队革委会副主任罗元庆和罗燕领着一群人等候。罗元庆挥了挥手，金号手二癞子就仰脖吹起了金喇叭，拱形门旁边的一根旗杆上升起了一面红旗。接着就看到远远城堡上也高高地升起了红旗，响起了喇叭。接着，平原上东西山上都有喇叭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山上山下到处升起了红旗。　
　　罗元庆上来和下放干部、知识青年的带头人们握手，说道：刘广龙主任在堡门迎接大家。于是迎接的人与被迎接的人便顺着大路直奔黑山堡正南门。离堡门还有一段距离时，只见路右边一群小学生整整齐齐排在大路旁，他们身后是一所很有模样的学校，娃娃们举着小红书高喊着“热烈欢迎”。路左边则有上千人的民兵排成整齐队列，一声令下，举手敬礼。在他们背后是很有点气势的民兵团训练基地，平整的操场，几排严肃的平房。浩浩荡荡的队伍被这一文一武的欢迎阵势夹送着，来到了黑山堡正南门下。这里红旗飘扬，锣鼓喧天。　
　　刘广龙在革命委员会全班人马的簇拥下走出城堡门，伸出欢迎的手。他一定觉得自己的手很威严，每握完一人，又伸给第二个人，握得既和蔼又热情还矜持。　
　　他握出了黑山堡王国的派头。　
　　第一个握住的是下放干部带队人鲁峰，一个头发已稍有些斑白的身躯肥胖、相貌堂皇的老干部。接着握下去，又给刘广龙印象深刻的是，知识青年队伍的带头人张力平。一个瘦高的学生，年纪轻轻就有点络腮胡，人看着瘦，伸出手却很有力，眼睛黑炯炯地看着你。看得出，这一百多个学生都服他领导。一握手间也就掂量出他是个人物。为了表示首领的风度，他和这二百来人一　
一握了手，顺便也把这群男女老少都打量了一下。　
　　知识青年中有几个模样十分俊俏的姑娘，想必来自舞蹈学校了。刘广龙在和她们握手时，觉出她们的细嫩，也觉出自己的粗硬来。他是黑山堡的首领，以后这些漂亮得可以在天上飞成天鹅的姑娘都属他管。他显得格外从容，一边握着手一边指着她们说道：你们这手细皮嫩肉的，可要准备磨起泡来。　
　　姑娘们扑闪着眼睛笑着说道：我们早就想锻炼了。　
　　往下的欢迎仪式我们需要既简练又不遗漏地记述下来，因为这里有黑山堡的历史。欢迎大会是在城堡外一个大操场上举行的。所谓操场，就是民兵操练的场所，全村开大会的场所，也是放露天电影的场所，夏收秋收时还是打麦晒玉米的场所。山下六千多人都整整齐齐聚在这里，东西两山也来了部分百姓，排着挺齐的队伍进到会场。当欢迎大会宣布开始时，又一次吹响了金喇叭。喇叭声传播开来，东西两山上也又一次响起了同样嘹亮的喇叭声。会场内响起了锣鼓。刘广龙坐在主席台上指了指东西两山，被特别安排坐在他一左一右的下放干部带队人鲁峰和知识青年带头人张力平便都看见两山上同时舞动起点点红旗来。　
　　刘广龙说：山上山下一起欢迎你们。　
　　这种声势一定是让鲁峰和张力平眼花缭乱了，他们说：黑山堡大队真是名不虚传。刘广龙坐在那里仰声笑了。鲁峰、张力平虽然从今天起也是他的臣民，然而过去一个是大干部、一个是大城市的学生，他们的兴奋与赞叹还是使刘广龙很受用的。他不禁对他们生出很亲近的感情来。这些有资历有文化的人加入黑山堡，肯定会带来新活力。想到黑山堡革命委员会内钱爱孔、罗元庆、冯二苟这拨土包子，他多少有点去旧更新的意思。　
　　今天的欢迎大会，山上山下红旗招展，风光明媚，让他心情格外好。黑山堡天下统一了，革命政权无比强大了，他首领的威望绝对崇高了，农业始无前例地丰收了，这一切都鼓舞他做出新的创举。一个首领做出某些看来是历史性的决定，其实常常和当时的各种因素有关。今天的好天气在影响他，会场的热烈气氛也在影响他，就连舞蹈学校那几个好看的姑娘也在影响他。当大会正式开始，轮到他站起来讲话时，他便发表了一篇在黑山堡历史上很有名的讲话。　
　　根据我们挖掘到的一些现场记录文字，我们知道刘广龙在这个红五月讲话中讲到了黑山堡光辉的前景。他讲到以后山上山下都要建成最漂亮的新村；汽车路要通到山上每一个村庄；黑山堡要粮棉油麻、丝菜糖茶全部自给；吃的用的穿的住的都要想办法自己造出来；不光能造酒、造醋、造酱油、造粉条、造豆腐、造油，以后还能造拖拉机，造汽车，甚至还能造飞机；黑山堡要有小医院大医院，有小学、中学、大学，有大商店，有电影院。城市有的咱们都要有；外面有的咱们黑山堡都要有；黑山堡以后要做到万事不求人。用他的话讲：只有这样，才能人在黑山堡，胸怀全世界。他还讲到黑山堡山上就有煤有铁，以后挖出来自己建上发电厂、炼钢厂，就工农业什么都有了。　
　　他讲完了光辉远景，接着便很现实地讲到如何实现光辉远景，全靠黑山堡人。他讲起了唐朝李世民的故事。唐朝为什么繁荣富强，就是一元化的领导下，上上下下武死战、文死谏。他特别讲到唐朝宰相魏征文死谏的故事，不怕皇帝杀头，忠心耿耿提合理化建议。刘广龙说：我们黑山堡上上下下要团结一心，发挥武死战、文死谏的精神。文死谏就是群策，武死战就是群力，加在一起就是群策群力。他最后说：我个人意见，过了夏收大忙，我们黑山堡就可以开展一个武死战、文死谏运动。黑山堡百姓人人可以提意见出建议，群策群力建设红彤彤的新世界。　
　　这一天，黑山堡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首领的这番讲话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刘广龙却知道，一个很大的战略部署已经在他头脑中酝酿成熟。他十分高瞻远瞩地坐下了，从容观看欢迎大会的继续进行。　
　　有一个节目引起了他的关注，一个叫做白珊珊的舞蹈学校学生代表全体知识青年讲话，感谢黑山堡革命委员会领导和全体百姓的关怀。她的模样让人想到小天鹅，声音又好听。　
　　他想到可以让她顶替赵蓓蓓当大队广播站广播员。




【纲２】

　　几天后，黑山堡革命委员会任命下放干部鲁峰担任革委会常委副主任，协助禹永富领导生产，至此，五人常委会成为七个常委会，他们是：刘广龙，钱爱孔，罗元庆，罗燕，冯二苟，禹永富，鲁峰。其余二十来个下放干部分到山上山下各小队担任副队长。张力平率领的一百六七十名城市大中学生被分成三拨，东山、西山、山下各一拨；按照他们的意愿，成了三个知识青年集体点，自立集体灶过小共产主义。　
　　舞蹈学校的白珊珊被特别任命为黑山堡大队广播站广播员；蓓蓓则被调离广播站，最后任命为黑山堡大队妇联第一副主任。　
　　〖目〗最初，是把蓓蓓调到东山分队钱爱孔手下，当东山广播站广播员。　
　　蓓蓓说她不去。她看着罗燕领着那个叫做白珊珊的舞蹈学校女学生站在自己面前，觉得自己就像个黯淡的肥婆娘。白珊珊雪白地站在面前，带着城市的光晃着她的眼。她在昏暗的广播室小屋内，像块被人抛弃的烂泥一样坐在床上。　
　　罗燕站在那里看着她，说道：这是刘广龙主任亲自下的命令。蓓蓓垂着眼，又说了一句：我不去。罗燕看了她一会儿，没说什么。她把稍有些吃惊的白珊珊安排到大队革委会会议室坐一会儿，而后又来到广播室，说道：快收拾吧，我派人送你上东山。这是刘广龙主任决定了的事情。蓓蓓却坐在一屋子散乱的被褥衣物中不起身。她解开自己的两条辫子，把头发披在一侧，然后拿起一把大剪刀一缕一缕剪着发梢，将碎头发一圈一圈抛撒在地上。　
　　罗燕不知道说什么好。没骨头的小羔羊现在也挺起了性子，她没料到，却也一下理解了。　
　　一年多来，蓓蓓早已成了被宝剑插来插去的剑鞘了。为了刘广龙，这个小母羊做过两次流产手术，都是罗燕悄悄安排到县医院做的。罗燕是黑山堡大队的妇联主任，又在县里认识人，已经为黑山堡好几个太容易开花结果的剑鞘安排了秘密手术。看着蓓蓓比过去肥胖松软的面庞和显得邋遢一点的胸脯，她不禁生出了惺惺相惜的女人同情。柿子捡软的捏，罗燕喜欢这个软柿子占着广播站的位置。现在换了一个白光光的小天鹅，真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新麻烦。　
　　罗燕又要张嘴说什么，蓓蓓将剪刀往桌上一放，说道：你告诉他，我不去。罗燕又想了想，转身迈着贴地皮的快步把刘广龙叫来了。　
　　刘广龙一站到蓓蓓面前，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阵势。　
　　小屋里还是很暗，蓓蓓坐在床上，像个一声不吭的女巫婆。没骨头的小羔羊不见了，活灵活现的小娘们也不见了。刘广龙一下觉出自己欠对方什么，这年头他还从未有过欠人家什么的感觉。罗燕陪他站在一边，刘广龙往后摆了摆手，罗燕就退了出去。刘广龙看了看窗外院子里的亮光，又回过头对蓓蓓说道：安排你去东山是革命的需要，东山也要建立广播站，你有经验，可以去开创局面。蓓蓓不看他，将头发像门帘一样披到眼前，然后拿起那把大剪刀，开始大把大把地往下剪头发，听见很响的咔嚓咔嚓的声音，头发被一把一把扔在床上、地下。　
　　刘广龙居然看呆了。　
　　他说：蓓蓓，你应该服从命令听指挥。蓓蓓则还凝视着眼前，一手揪着头发，一手剪刀就贴着自己的脸一下一下剪着。那咔嚓咔嚓的声音让刘广龙有些怕了，他想到，这把剪刀也可能会剪断姑娘的脖子。他上手去拿剪刀，说道：别剪了，好好的头发剪成这个样子。蓓蓓又咔嚓将手中的头发没长没短地剪下一大把，然后将头发扔在地下，将剪刀握紧收到身边，说道：我剪我的头发，你管不着。刘广龙愣在那里。蓓蓓的头发已被剪得参差不齐。她盘腿坐在床上，握紧着剪刀，像个护着犊儿要和人拼命的母狼。　
　　这一刻，刘广龙恨不能把对方当做一块烂抹布踩在脚底下，又恨不能回身关上门把她睡了。他回头看了看白光光的院子，想了想，慢慢走到蓓蓓面前，伸手温和地抚摸她的头。手却被蓓蓓的手搪开了。蓓蓓说：不要你碰我。刘广龙没有恼，顺手把蓓蓓手中的剪刀夺了过来。蓓蓓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垂着眼说道：剪刀有的是，你还怕我找不到？　
　　刘广龙说道：有话好好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蓓蓓冷冷地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