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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民文学060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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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了;我就找不到人说话了。 
我到阴间等你;等你到了阴间;咱爷儿俩再说话。 
到了阴间;你的眼还瞎吗; 
看你这孩子说的;到了阴间还瞎什么!我的两只眼睛变得明明亮亮的;大闺女经我的眼一看;小腰儿就变得软软的。 
金狼这才放松下来;问;那我呢;到了阴间;我的腰还背锅子吗; 
我敢保证;到了阴间;你的腰会挺得比杨树都直;谁的腰都比不上你的腰直。到那时候;大闺女会争着嫁给你。 
金狼像吃了一枚定心丸;咧嘴笑了;说;那;我也到阴间去。 
老队长也来看瞎瞧了。老队长虽然七十多岁了;辈分却比瞎瞧小;应该喊瞎瞧为瞎叔。老队长是个爱说笑话的人;他说;瞎叔;村里人都说你走了;你这不是还出着气嘛! 
瞎叔说;气出不长了;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跳了。 
老队长把死说成走;说;说走就走吗?你急什么!等过罢年;春暖花开时再走也不晚哪! 
瞎叔说;我在阳间呆的时间不算短了;该走了;轮也轮到我了。打我记事起;村里年年都走人;走一个;我心里记一个。到今天为止;村里已经走了一百零五个人了。我这两天一走;就是一百零六个。 
老队长心里打了个沉儿;方知道瞎叔是个心里有数的人。村里一共走了多少人;恐怕别人心里都没数;只有瞎叔心里有数。瞎叔走了之后呢。也许再也没人记数了;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他呢;也得落到糊涂账里头;成一个糊涂鬼。老队长也有些悲观;他说;要走就走吧;反正早晚都得走;早走早清净。你提前问问那边管事儿的没有;到阴间你准备干啥呢? 
我问过了;我一到那边;那边的人就安排我到戏班子里拉弦子。 
要得欢;进戏班;老队长认为拉弦子的差事不错。他要瞎叔临走时一定想着把两把弦子带走;别忘在这边。到阴间虽说不愁买不到弦子;但这两把弦子瞎叔毕竟拉了几十年;用习惯了。说到弦子;老队长就往墙上瞅;墙上没挂着弦子。老队长问;你的弦子呢? 
弦子?弦子没在墙上挂着吗?他发烧烧得可能有些不大清醒了;以为自己还住在原来的小屋里;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往墙上摸。 
老队长说;你不用摸了;墙上啥都没有。他喊房林凤;问;瞎叔的弦子呢? 
房林凤说;我也不知道;扒房子弄得那么乱;谁知道弦子扔到哪儿去了。 
你去找找;把弦子给瞎叔拿过来。 
我没地方找。 
老队长生气了。房林风故意把瞎叔放在过道里冷冻;冻病了也不找医生给瞎叔看看;明摆是不让瞎叔活;这女人做得太过分了。老队长说;不行;你必须把弦子给我找到;找不到我不愿你的意! 
老队长是房林风远房的堂哥。见堂哥发了脾气;房林凤不敢不去找弦子。临去找弦子;她还小声嘟囔着犟嘴;说;他又拉不成了;还要弦子干什么! 
过了阳间;还有阴间;瞎叔在阳间拉不成了;不等于到阴间也拉不成。谁都有到阴间的那一天;你到了阴间;说不定还得听瞎叔拉弦子呢。 
我不听!我不去阴间! 
这不是你想去不想去的问题。 
房林凤把弦子找来了;两把弦子都成了残废。那把坠胡的杆首被摔断了;没有了头;只剩下尾。而那把曲胡下面的琴筒没有了;没有了尾;只剩下头。房林凤一手握着两把残缺不全的弦子;像随便拿着两根柴火;还是被雨淋湿的柴火;交给了老队长。 
老队长没有告诉瞎叔弦子坏了;这两把弦子是瞎叔平生的心爱之物;弦子陪瞎叔笑过;陪瞎叔哭过;瞎叔的喜怒哀乐都在弦子肚子里装着;倘是瞎叔知道他的弦子坏成这样;不知有多伤心呢!他说;瞎叔;你的弦子拿来了;两把弦子都好好的。 
瞎叔的手抬起来了;显然是想把弦子摸一摸。 
老队长把弦子递到瞎叔手里;让瞎叔摸。少尾的那一把;他只让瞎叔摸头;没头的那一把;他只让瞎叔摸尾。瞎叔的手又瘦又弱;苍白得好像只剩下几根绿筋。瞎叔的手颤抖得厉害;仿佛知道他的弦子已经坏了;又仿佛在与阳间的弦子作最后的告别。以前瞎叔拉弦子时;手指也这样颤抖过;那是为了让弦子发出颤音;是出于技术上的需要。现在的颤抖是从内部发出来的;瞎叔已管不住自己;想不颤抖都不行了。 
雨还在下;村里不少人都去看瞎瞧。其中有一个当娘的;儿子前几天刚在煤窑里被砸死了;她还处在悲痛之中。她叫瞎瞧瞎哥;她想请瞎哥过一下阴;看看他儿子在阴间干啥呢;嘱咐她儿子一句;在阴间千万不要再下煤窑了;阴间太阴;煤窑也太阴;儿子会受不了。她喊了瞎哥好几声;瞎哥都不答应。瞎哥的眉毛动了动;像是答应的样子;但到底没有答应。瞎哥的嘴微张着;出气回气都很费劲;看来过阴是过不动了。那么这样一来;村里再也无人会过阴;再也无法从阴间带回好消息;阳间的人再也无从得到安慰。当娘的顿感失望;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 
一天下午;三声小炮响过;瞎瞧死了。从小屋搬出来后;他只存活了八天。 
瞎瞧死后;人们才意识到瞎瞧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以后再也不会出现那样有意思的人了。人们心里一时空落落的。 
(责任编辑 程绍武) 
摘自:《人民文学》2006年04期 作者:刘庆邦
 

蓝宝石戒指




(一) 

李小妮与宋琳的缘分;是从宋琳手上那枚蓝宝石戒指开始的。 
李小妮和丁浩是十月结的婚;仪式办得很简洁;在酒楼雅座设了三桌;请的都是亲戚;同事朋友一个也没请。丁浩说;都二十一世纪了;不用计较那些虚的东西;只要我们俩恩爱就行。李小妮知道丈夫的心思。丁浩其实是要面子;怕别人见他娶了一个外来妹;模样既普通;讲起话来又带黄梅腔;背地里笑话他。丁浩说;酒席办多了;亏钱;没啥意思。李小妮想;酒席办得越多;红包收得就越多;不但不亏;还能赚点儿呢。这些话;李小妮放在肚里不说出来。说出来就没劲了。做人谁没个虚荣心啊。李小妮不想在细节上太过计较。 
婚后;小两口到丽江度蜜月。原先丁浩想就近找个地方;杭州无锡什么的。李小妮坚持要到丽江。去丽江玩一趟的费用;够去杭州无锡十来趟了。李小妮倒不是有多喜欢丽江;只是心里觉得;丁浩娶她娶得太便宜了。结婚毕竟一生只有一次;他好歹也工作五六年了;应该有些底子。结婚时房子是老公房;家具也没添什么;项链戒指是他奶奶拿老货熔了再打的。他花费得实在不多。要是连旅游的钱都想省掉;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丁浩答应得还算爽快;立马就从银行取了一万块钱出来。这让李小妮欣慰了许多;心想;这个老公还是挺好说话的。 
去丽江的飞机上;李小妮吐得一塌糊涂。呕吐袋换了七八个;到后来空姐都急了;说你要不要紧;不行的话我们通知地面叫救护车。李小妮说;没事;吐完就好了。她把早上吃的东西一古脑吐个干干净净;睡了一会儿;果然就好了。李小妮是第一次坐飞机;新奇得不得了;东张西望;把扶手上的按钮按了个遍。喝饮料时;她问丁浩;这个要不要钱的?丁浩也是第一次坐飞机;说;不晓得;应该不要钱吧。李小妮喝了四杯橙汁三杯芒果汁两杯咖啡;走马灯似的上厕所。坐在靠走道的那个人被她弄得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脸色不大好看。 
坐在李小妮前排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起身去卫生间时;手在椅背上搭了一下;无名指上那颗蓝宝石戒指闪闪发光。李小妮的目光顿时就被吸引过去了。女人五官清秀;卷曲的长发;穿一件黑色低领毛衣;领口那一圈毛茸茸的。李小妮也不是没见过宝石戒指。小店里买的;几十块钱两个;那光泽是死的;假的;木的。这颗不一样;莹光从里面柔柔地透出来;一层层地漾开;蓝得像湖水;能把人的目光牢牢定住;像上了锁;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不是一般人戴得起的。 
女人拿手去撩头发;手指是雪白的;戒指是湛蓝的;头发是乌黑的;色彩分明;举手投足都轻轻柔柔的。坐下时;她朝座上的男人微微一笑。李小妮猜那人应该是她丈夫。女人把椅背朝后放低;大概是想睡一会儿;力道大了些;碰到了李小妮的膝盖。李小妮还没说话;她已察觉了;回头说了声“对不起”。 
她声音清清脆脆;一笑;眉毛弯弯的。 
李小妮觉得;这女人一定是个有钱人。李小妮没接触过什么有钱人;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女人又捋了捋头发;那枚蓝宝石戒指分外耀眼。 
到丽江已是下午三点。李小妮和丁浩拿着行李;跟着导游来到酒店。古城客栈;装潢得古色古香;木门木窗;连锁匙都是旧式的。门前一个很大的院子;溪水潺潺流过;旁边有一口井。两人放下行李;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走出来。 
一条小溪绕着古城;弯弯曲曲的;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流水声。导游说;走在丽江不怕迷路;只需顺着溪水;“顺水进古城;逆水出古城”;大致便不会错了。青石铺成的路;日子久了;被踩得锃亮。一群少女穿着当地纳西族服装;站在街上;皮肤黝黑泛红。丽江海拔高;阳光无遮无拦地照下来;清澈得似是能看见千道万道线;通透得很。空气清新爽洁;闻着便觉得心情舒畅。 
晚上;李小妮在露天酒吧里又遇到了那个女人。她和那男人坐在一起;面前放着两瓶啤酒;还有一些小吃。女人拿着照相机;不停拍周围的风景。一会儿;她举起酒;要和男人干杯。男人笑笑;干杯了。女人看上去兴致很高;话也很多;可那男人不怎么说话;一直在摆弄他的手机。 
女人瞥见李小妮;一笑。李小妮也笑了笑。 
李小妮和丁浩没喝酒;点了一份意大利面;一份烤肉;一份蔬菜;是晚饭。 
这里的东西实在是贵。李小妮一边吃;一边心疼。她一个月工资才八百块;这一顿饭就要一百多;够她平常半个月花销了。丁浩赚得比她多;也不过两千来块。那天去旅行社付钱的时候;李小妮就有些后悔了。想想真是不值得。普通老百姓;日子还得算计着过。李小妮想;等过了蜜月;可不能这样了。 
女人又要了两瓶啤酒;一个麻辣鱼火锅;正中放着;热气腾腾。她手握酒瓶;那枚蓝宝石戒指在灯光的反射下;显得愈发湛亮。 
你干吗老盯着人家看?丁浩问李小妮。 
李小妮忙把目光收回来。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活像个小偷似的。 
第二天出发去泸沽湖。车上;李小妮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坐在他们前面。李小妮想;怎么这么巧呢。停车吃饭时;大家一起聊天;李小妮知道了这女人叫宋琳;男人是她丈夫;叫朱以谦。两人是拼团进来的。 
真巧;又见面了。宋琳笑着对她说。 
是啊;真巧。李小妮也说。 
宋琳原先准备去瑞士滑雪;机票酒店都订好。出发前两天;旅行社打电话来通知;瑞士发生雪崩;行程取消。朱以谦的意思是;下次再去吧。宋琳不肯;说好不容易有了假期;可不能浪费。硬拖着他到旅行社再看了一圈;说;去丽江好不好?朱以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淡淡丢下一句:随便你吧。 
宋琳兴致勃勃地整理行装;出发时;连走路都是飘着的。朱以谦说她像个小姑娘;怎么就高兴成这样。宋琳嗲嗲地说;好久没出去玩了嘛。她心里晓得;其实这情绪一半是真;一半是装的。宋琳开了五年饭店;早练得一身钢筋铁骨;水泼不进;刀砍不人。小姑娘?她怎么会是小姑娘呢——顾冰冰才是小姑娘;年轻、貌美、充满朝气;像春天才冒出的嫩芽尖。 
这次出来;朱以谦是有些慌的。顾冰冰发短信对他说:“我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您;离开您我会窒息而死的。相信吗;说不定我们会在丽江相遇。”他反复揣摩这几句话;反复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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