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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四世同堂-第46章

小说: 四世同堂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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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严肃的沉默也还足以表示出大家的不甘于嬉皮笑脸的投降。由瑞丰的话里,他听出来,大家确是采取了默默的抵抗。可是,这沉默竟自被瑞丰解释作“很乖!”瑞丰的无耻也许是他个人的,但是他的解释不见得只限于他自己,许多许多人恐怕都要那么想,因为学生一向是为正义,为爱国而流血的先行。这一回,大家必定说,学生泄了气!这一次是这样无声无色的过去了,下一次呢?还沉默吗?万一要改为嬉皮笑脸呢?瑞宣在门外槐树下慢慢的走,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小崔由街上回来,没有拉着车,头上有个紫里蒿青的大包。

瑞宣没意思招呼小崔,不是小看一个拉车的,而是他心中烦闷,不想多说话,可是,小崔象憋着一肚子话,好容易找到可以谈一谈的人似的,一直扑了过来。小崔的开场白便有戏剧性:

“你就说,事情有多么邪行!”

“怎么啦?”瑞宣没法不表示点惊疑。只有最狠心的人才会极冷淡的使有戏剧性的话失去效果。

“怎么啦?邪!”小崔显然的是非常的兴奋。“刚才我拉了个买卖。”他的眼向四外一扫,然后把声音放低。“一个日本兵!”

“日本兵!”瑞宣不由的重了一句,而后他慢慢的往“葫芦腰”那边走。小崔的故事既关联着日本兵,他觉得不该立在胡同里卖嚷嚷。

小崔跟着,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一个二十上下岁的日本兵。记住了,我说的是一个日本兵,因为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不象日本兵的地方。我告诉你,祁大爷,我恨日本人,不愿意拉日本人,不管给我多少钱!今天早半天不是庆祝保定的——”

“——陷落!”瑞宣给补上。

“是呀!我心里甭提多么难受啦,所以快过午我才拉出车去。谁想到,刚拉了一号小买卖之后,就遇上了这个日本兵!”说着,他们俩已来到空旷的葫芦肚儿里。在这里,小崔知道,不管是立着还是走着谈,都不会被别人听见。往前走,不远便是护国寺的夹道,也是没有多少行人的。他没立住,而用极慢极缓的步子似走似不走的往前挪蹭。“遇上他的地方,没有别的车子,你看多么别扭!他要坐车,我没法不拉,他是日本兵啊!拉吧,有什么法子呢?拉到了雍和宫附近,我以为这小子大概要逛庙。我没猜对。他向旁边的一条很背静的胡同指了指,我就进了胡同,心里直发毛咕①,胡同里直仿佛连条狗也没有。走两步,我回回头;走两步,我回回头!好家伙,高丽棒子不是干过吗——在背静地方把拉车的一刀扎死,把车拉走!我不能不留这点神!高丽棒子,我晓得,都是日本人教出来的。我的车上,现在可坐着个真正日本人!不留神?好,噗哧一下儿,我不就一命归西了吗!忽然的,他出了声。胡同两面没有一个门。我一楞,他由车上跳下去。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等他已经走出好几步去了,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没给我钱;进这条背静胡同大概就为是不给钱。我楞了一会儿,打不定主意。这可只是一会儿,听明白了!把车轻轻的放下,我一个箭步蹿出去,那小子就玩了个嘴吃屎。我早看明白了,单打单,他不是我的对手;我的胳臂比他的粗!不给钱,我打出他的日本屎来!他爬起来,也打我。用日本话骂我——我懂得一个‘巴嘎亚路’。我不出声,只管打;越打我越打得好!什么话呢,今个早上,成千上万的学生满街去打降旗;我小崔可是在这儿,赤手空拳,收拾个日本兵!我心里能够不痛快吗?打着打着,出了奇事。他说了中国话,东北人!我的气更大了,可是我懒得再打了。我说不上来那时候我心里是怎么股子味儿,仿佛是恶心要吐,又仿佛是——我说不上来!他告了饶,我把他当个屁似的放了!祁先生,我问你一句话,他怎会变成了日本人呢?”

他们已走到护国寺的残破的界墙外,瑞宣决定往北走,北边清静。他半天没有回答出话来。直等到小崔催了一声“啊?”他才说:

“记得九一八?”

小崔点了点头。

“老一辈的东北人永远是中国人。在九一八的时候才十几岁的,象你打的那个兵,学的是日本话,念的是日本书,听的是日本宣传,他怎能不变呢?没有人愿意作奴隶,可是,谁也架不住一天一天的,成年论月的,老听别人告诉你:你不是中国人!”

“真的吗?”小崔吃惊的问。“比方说,天天有人告诉我,我不是中国人,我也会相信吗?”

“你不会!倒退几年,你就会!”

“祁先生!那么现在咱们的小学生,要是北平老属日本人管着的话过个三年五载的,也会变了吗?”

瑞宣还没想到这一层。听小崔这么一问,他浑身的汗毛眼都忽然的一刺,脑中猛的“轰”了一下,头上见了细汗!他扶住了墙,腿发软!

“怎么啦?”小崔急切的问。

“没什么!我心里不好受!” 

  

27

瑞宣不再到学校去。他可是并没正式的辞职,也没请假。他从来是个丁是丁,卯是卯的人,永远没干过这种拖泥带水的事。现在,他好象以为辞职与请假这些事都太小,用不着注意了;作亡国奴才真正是大事,连作梦他都梦见我们打胜仗,或是又丢失了一座城。

他必须去挣钱。父亲的收入是仗着年底分红;一位掌柜的,按照老规矩,月间并没有好多的报酬;父亲的铺子是遵守老规矩的。可是,从七七起,除了杂粮店与煤炭厂,恐怕没有几家铺店还照常有交易,而父亲的布匹生意是最清淡的一个——谁在兵荒马乱之际还顾得作新衣服呢。这样,到年终,父亲恐怕没有什么红利好拿。

老二瑞丰呢,瑞宣看得很清楚,只要得到个收入较多的事情,就必定分居另过。老二,和二奶奶,不是肯帮助人的人。

积蓄吗,祖父和母亲手里也许有几十或几百块现洋。但是这点钱,除非老人们肯自动的往外拿,是理应没人过问的——老人的钱,正和老人的病相反,是不大愿意教别人知道的。瑞宣自己只在邮局有个小折子,至多过不去百块钱。

这样,他是绝对闲不起的。他应当马上去找事情。要不然,他便须拿着维持费,照常的教书;等教育局有了办法,再拿薪水。无论怎样吧,反正他不应当闲起来。他为什么不肯象老三那样跺脚一走?还不是因为他须奉养着祖父与父母和看管着全家?那么,既不肯忍心的抛弃下一家老少,他就该设法去挣钱。他不该既不能尽忠,又不能尽孝。他晓得这些道理。可是,他没法子打起精神去算计煤米柴炭,当华北的名城一个接着一个陷落的时候。他不敢再看他的那些学生,那些在天安门庆祝过保定陷落的学生。假若整个的华北,他想,都沦陷了,而一时收复不来;这群学生岂不都变成象被小崔打了的小兵?他知道,除了教书,他很不易找到合适的事作。但是,他不能为挣几个钱,而闭上眼不看学生们渐渐的变成奴隶!什么都可以忍,看青年变成奴隶可不能忍!

瑞丰屋里的广播收音机只能收本市的与冀东的播音,而瑞宣一心一意的要听南京的消息。他能在夜晚走十几里路,有时候还冒着风雨,到友人家中去,听南京的声音,或看一看南京播音的记录。他向来是中庸的,适可而止的;可是,现在为听南京的播音,他仿佛有点疯狂了似的。不管有什么急事,他也不肯放弃了听广播。气候或人事阻碍他去听,他会大声的咒骂——他从前几乎没破口骂过人。南京的声音叫他心中温暖,不管消息好坏,只要是中央电台播放的,都使他相信国家不但没有亡,而且是没有忘了他这个国民——国家的语声就在他的耳边!

什么是国家?假若在战前有人问瑞宣,他大概须迟疑一会儿才回答得出,而所回答的必是毫无感情的在公民教科书上印好的那个定义。现在,听着广播中的男女的标准国语,他好象能用声音辨别出哪是国家,就好象辨别一位好友的脚步声儿似的。国家不再是个死板的定义,而是个有血肉,有色彩,有声音的一个巨大的活东西。听到她的声音,瑞宣的眼中就不由的湿润起来。他没想到过能这样的捉摸到了他的国家,也没想到过他有这么热烈的爱它。平日,他不否认自己是爱国的。可是爱到什么程度,他便回答不出。今天,他知道了:南京的声音足以使他兴奋或颓丧,狂笑或落泪。

他本来已经拒绝看新民会控制着的报纸,近来他又改变了这个态度。他要拿日本人所发的消息和南京所广播的比较一下。在广播中,他听到了北平报纸上所不载的消息。因此,他就完全否定了北平所有的报纸上的消息的真实性。即使南京也承认了的军事挫败,只要报纸上再登记来,他便由信而改为半信半疑。他知道不应当如此主观的比较来源不同的报道,可是只有这么作,他才觉得安心,好受一点。爱国心是很难得不有所偏袒的。

最使他兴奋的是象胡阿毛与八百壮士一类的消息。有了这种壮烈牺牲的英雄们,他以为,即使军事上时时挫败,也没什么关系了。有这样的英雄的民族是不会被征服的!每听到这样一件可歌可泣的故事,他便兴奋得不能安睡。在半夜里,他会点上灯,把它们记下来。记完了,他觉得他所知道的材料太少,不足以充分的表现那些英雄的忠心烈胆;于是,就把纸轻轻的撕毁,而上床去睡——这才能睡得很好。对外交消息,在平日他非常的注意,现在他却很冷淡。由过去的百年历史中,他——正如同别的晓得一点历史的中国人——晓得列强是不会帮助弱国的。他觉得国联的展缓讨论中日问题,与九国公约的要讨论中日问题,都远不如胡阿毛的举动的重要。胡阿毛是中国人。多数的中国人能象胡阿毛那样和日本人干,中国便成了有人的国家,而不再是任人割取的一块老实的肥肉。胡阿毛敢跟日本人干,也就敢跟世界上的一切“日本人”干。中国人是喜欢和平的,但是在今天必须有胡阿毛那样敢用生命换取和平的,才能得到世人的钦仰,从而真的得到和平。

这样,他忙着听广播,忙着看报,忙着比较消息,忙着判断消息的可靠与否,有时候狂喜,有时候忧郁,他失去平日的稳重与平衡,好象有点神经病似的了。

他可是没有忘了天天去看钱默吟先生。钱先生渐渐的好起来。最使瑞宣痛快的是钱老人并没完全失去记忆与思想能力,而变为残废。老人慢慢的会有系统的说几句话了。这使瑞宣非常的高兴。他晓得日本人的残暴。钱老人的神志逐渐清爽,在他看,便是残暴的日本人没有能力治服了一位诗人的证明。同时,他把老人看成了一位战士,仗虽然打输了,可是并未屈服。只要不屈服,便会复兴;他几乎把钱诗人看成为中国的象征了。同时,他切盼能听到钱先生述说被捕受刑的经过,而详细的记载下来,成为一件完整的,信实的,亡城史料。

可是,钱老人的嘴很严。他使瑞宣看出来,他是绝对不会把被捕以后的事说给第二个人的。他越清醒,便越小心;每每在他睡醒以后,他要问:“我没说梦话吧?”他确是常说梦话的,可是因为牙齿的脱落,与声音的若断若续,即使他有条理的说话,也不会被人听懂。在清醒的时候,他闭口不谈被捕的事。瑞宣用尽了方法,往外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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