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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未央歌-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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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问你的皮包呢!”那个比较小的看了白太太同修女说。她手中大包小包不知多少。

于是这个就看了看手中的提包,娇娇地说.“这个吗?是我爸爸给的,他从外国买的。”她觉得不好意思,正因为它似乎在这车上显得太引人注意了。

“别那么提着了,怪累的。”白太太说:“来,你们两个小孩让开地方给姐姐们坐下。你们来坐着说话罢。”

小孩子忙着让开,她们彼此看了一下,却不来坐,只都忙着客气。这个把倩倩抱回凳子上,说:“乖,你坐着,我们就要到了。

她又弯下腰去,把提包放在地上,和小男孩说话,她蹲下去看他用青豆米做的小东西。“这些小宝贝是什么?小猫?小狗?”

那些小东西其实都一样,一粒豆子插四根草棍算是腿,不一同的是有的有尾巴,有的没有。

“这个是小猪猪!”男孩子自己把嘴拱起来说:“这个是小兔兔!”他又把两手竖在自己耳朵上。这个听他说话的大姐姐也不觉学了他的样儿:“哦,猪猪!哦,兔兔!”一车人都听笑了。

白太太看着这样的女儿心里爱,她把人家拖过来问:“你们下乡来玩?到哪个乡下?你们是联大学生?”说着又让坐。

“我们都是联大的。”那个大一点的说:“我们在呈贡招呼难民。”

那修女再忍不住了,她问:“你们贵姓呀?我这回是上城来特为看你们一个同学的,也说她服务去了。”

“说不定我们认识。”被白太太拉住了的这个说:“她两个是姊妹,姓梁,梁崇榕,梁崇槐,她叫范宽怡,我们喊她小范,认识人顶多。我是蔺燕梅。……”

蔺燕梅!是她?是她!怎么会是她?怎么就是她!

蔺燕梅!细看看可不就是她!女孩子这几岁中正是变得快的时候,那些小孩时的样子仔细一看就都分别出来了。可不清清楚楚地就是她!长得这么高了!长得这么好了!那甜蜜的样子,柔和的神气,竟完全都在,竟变得更深醇,更浓厚!这是上帝多么大的恩惠!在我们没有劳神,没有用心力的当儿,稳稳妥妥地,仔仔细细地把她调理出这样一份儿人品,又送回到眼前来!人在这时候怎么会不对上帝景仰同感恩!正如漫漫冬夜之后,睁开眼看,花儿含苞了!草也翠绿了,没有忽略一点儿风的温度,或是一个小虫儿应有的颜色!我们感到这恩典岂不是应该的,但是多少人不以为殊,甚至身受的人都常常觉得是应该的,仿佛上帝欠他的似的!

听听她的口气!她“叫”范宽怡,我“是”蔺燕梅!这个“是”字!“蔺燕梅”三个字似乎不应该有人不知道呀!听听这个口气,她竟是这些年来一直为所有的人所眷爱!

“我怎么会认不出她来?我怎么会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品,站在跟前的,会是别人?她怎么也竟认不出我来?她的阿姨?她的亲爱的,宝贝的阿姨?”修女一直怔住了:“可是我的变化又岂是少!看看这黑色的丝道袍,这裹了我全身的!这木制的数珠,这金质的苦像,这白色的胸饰同帽子!”

白太太也不知道喜欢得说什么才好了,她是这么一个好心肠的母亲,她因此呼吸都几乎兴奋得停止了。

“呵!阿姨!阿姨!阿姨!哎哟!我的阿姨!”蔺燕梅认出来了!这是她的阿姨!是她从小心爱的,美丽的,娟秀的阿姨!自小伴了她,做她的姐姐,做她的教师,游伴,保姆,母亲,及她一切心事的倾听人的阿姨!现在五年不见,又回来了!她的双眸,藉了自幼时深蕴的感情所领导,及她阿姨神态之诱致,看透了这道袍,这服饰,数珠及苦像十字架的障碍,认出这是她的阿姨;这是她有悲有喜,有血有肉,有玲珑的心窍,懂得她,也爱她的阿姨。

她扑过去,跪下去,几乎可以说是倒了下去。这简直是最精美的手工所制不出的紧贴,最细腻的雕刻所摹仿不来的神情,她全身,她恨不得全身都踡伏在她阿姨的怀里,贴在她阿姨的身上。无论她是得意或失意,她既是单身在外,她要把身体和灵魂交给她阿姨,由阿姨带走,带回去,回到从前无知的日子去!可怜这么为上帝所厚视的女儿,都会有这种令人无可奈何的渴求呵!人生!人生!怎么才能令我们硬得起心肠过下去呵!我们无知而有知,无欲而有欲;要胜,更要强,我们得意,还凄凉,我们终于由少而长,由长而老,终于死去而与草木同朽呵!

蔺燕梅有许多话要说,修女有许多话要说,白太太更是有多少话告诉她俩,小男孩,倩倩,以及梁家姐妹,小范,谁不是为快乐和兴奋所紧紧抓住了喉咙有多少话倾吐不出来?

蔺燕梅用手摸索着这黑色有光泽的道袍,用脸偎在它上面。她有点畏惧,又一心喜爱;她既怕这袍子会变成一堵墙把她阿姨同她分开,她又爱这长袍,因为无论如何它是在阿姨身上。也许阿姨会被道袍分开,那么?那么她也把身体钻进道袍去!

车里面的人静了下来,车外的声音便又重新被听见。雨势是小了下去,只剩得一滴半点,天色已经晴了,过滤了的空气中传来的车轮声特别清晰同快乐,刚才过了西庄,此刻过了獭迷珠,现在快到桃源了。白太太不得不要下车,一面提起随身带的东西,一面仍眷眷不舍,到了桃源,她们帮她招呼了小孩下车,看看车子又把她们留在后边了。

谁也有这种经验,在不经意时会遇到了一生难忘的人和事,如白太太今天这样!她不知道哪天能再见到她们,也不知道如何会再见她们,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们,可是她今后的日子里再也不会没有她们的影子与今日的情况。此刻在暮色中领了两个小孩回家的路上,她一心只想着这可爱的修女和她眷念的甥女。“今天是真巧,正说着不巧呢,可巧就遇上了!那个孩子真好,那四个都好!这个修女更叫人喜欢!”她想。可是她恐怕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问出这个修女的故事了。

在车上,小范真伯蔺燕梅跟了她阿姨到宜良去。还好,她阿姨把她还了她们,留下地址,又告诉她们,在离联大不算远,也在北城的平政街上有一个天主堂,便是她在昆明的通讯处,她上昆明来就住那边,又告诉她,一位老法国神甫叫做危赫澜的便主持那教堂。她们在呈贡下了车看车开了,才走出站。

呈贡县城离车站有十里,范宽湖他们的收容所在江尾村,离县城又要向前再走三四里,那里便已到了昆明湖东岸。隔湖与碧鸡山红色削壁遥遥相对的是贡坝子的平壤与水畔的湖田。在这季节正是青翠好看。她们从车站下来,到坝子里要先经过一些曲折的山路,好在车站上经常有等着客人的马匹,十几里路在客人正是个好骑程,对于接晚车的马夫说又是一日工作之后回家顺路的生意,这两个原因常造成一伙快乐的行旅。

四个女孩子都上了马。小范因为独自来往的次数多,已有了熟马夫,梁家姊妹虽然也常上城,但总是姊妹一齐走,不常和赶脚的谈话,故此,人家认得她们,她们认不得人家。

她们骑着马转过村角,踏过石桥,渐渐走上山路,四个人都因为蔺燕梅巧遇她姨母十分高兴,说笑不了。小范一马当先,手中还提了一包比较重要的药材不肯交给马夫,又要回过头来抢着说话,不料马一上坡,背一拱,险些滑下,忙伏在鞍上喘气。后面梁崇槐就笑着说:“告诉你把东西交给马夫,不肯听,骑术不精,何苦逞能呢?”

小范恨得咬牙,无奈马正向山上走得不稳,又不敢回头,只能说:“既然你骑得好,何不替我拿一下呢!”

“我也没吹骑得好,这么简单的逻辑也不清楚。”梁崇槐仍是笑:“我两双手就没敢离开鞍子。”

后面梁崇榕和蔺燕梅正并辔徐行,听见小范斗口吃亏,便彼此挤眼。

“你这个人就是说话变得快。”小范说;“早上还说不进城,怎么随后就又来了?是不是怕我拖你帮忙办事?要是进城有事,怎下午又回来了,是不是一天不见我哥哥都不行?”

蔺燕梅心事里本来也有这一桩的,听了这话心中一蹙。梁崇榕也是早上进城下午回来的听见这话也带上了她,正想把话岔开,只听见梁崇槐又乘虚攻入:“越说越下作了。真是这么个明白人怎么说话净露空子?有事进城就不许早上去下午来?你自己是不是也一样呢?”

说着三个人一齐笑起来了,崇槐回头看了看说:“我们是专程来接燕梅的,这也不明白!”

小范说:“知道我是糊涂人就好了,也别跟我费口舌了。我把燕梅请了来,人情叫你顺手接过去。专程来接的,会在另一节车碰上!那么燕梅还是专程送她阿姨的呢!罢罢,就算她是你接来的。反正人在这儿了,我正好让步,wωw奇書网真正功成身退,大将风度!”说着自己也笑了,便加鞭前去。

她的马夫一边招呼着马,又挥手令后边的马赶上,说:“天色不早了。一路还远,大家紧着点走罢!”

可不是天色已经晚了!西山上的落日,已快挨到山岭,四野景象都黯下来,这一带山上都是野松,此刻都是黑色的了,山径为了土色是深赭的看去使如古老红木家具的颜色。野草里的虫鸣,灌田的山水淙淙声陡然清晰起来,寒风也觉得了,特别方才下过一阵雨,故分外觉得清凉。她们的马赶到一起,结队走,话也说得少了。这样安静了一刻,腹中不觉饿了,人便特别困乏想快点走到。过了两座小土山,再盘着一个比较高的,转过去,就上了第三个坡,那里大路边站着一株枝条委地,累累结了梨子的老梨树。小范便指着对蔺燕梅说:“过了这树,再下坡时就可以望见呈贡城同湖了。”大家才又慢慢地缓下马来谈话。

“这不是等于路边的里石吗?”蔺燕梅说;“这样的里石有多么可爱!”

“开口就是‘爱’,这倒是你说话的本色,”梁崇槐说:“五里一颗花红,十里一颗苹果!多好!可是我问你,大余听见这种说法,是不是又要来篇议论给你更正?真可怜,我常想,一个蔺燕梅叫大余调理得快成个没有生气的,美丽的木乃伊了。”

“今天你好像是专门拌嘴似的。”小范说;“字眼儿倒是满漂亮的!木乃伊算了还加上什么美丽的!来燕梅,她欺负你,别理她!”

梁崇榕就笑着和她妹妹说:“这两个凑合到一处去,还是别惹她们了。这两张嘴,一个做好,一个做坏的,哪还当得了?”

梁崇槐偏不肯停,她说:“难怪小范巴巴地把人家找了来!不过,你这话说得好,若有作坏的一个,谁也不会想到是燕梅!”

“这会儿再讨好就嫌太晚一点儿了!”小范到底又占了上风:“不巧你又不打自招,原来还是我去把人家找了来的!哦!”连马夫们都听笑了。

“你就是一心里专门记这些小意气。”蔺燕梅用鞭梢试着打她说:“这么半天还没有忘记!也真亏你!”

果然过了梨树,再走下去不远,望到黛黑一带石城,看见呈贡了。看见了城镇,也看见了村庄。有了人家,就有灯火,暮色更深沉了,只有远远湖光,在树林隙里露出一片白来。

绕着炊烟袅袅而徐飞的是归鸦,它们的叫声好不沙哑,闪在铅灰色晚空下的白点是鹭鸶,昆明湖畔正是白鹭们的家,这里白鹭真多,它们的巢就筑在官道旁的高树上,从山上看去,那成行的树虽在暮色中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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