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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未央歌-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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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梅的大镜子前面去照照。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穿了一件藏青色呢子的短外衣,里面一件薄呢子衣服是浅蓝色的。领口有一个别针是一串儿可以活动的紫色葡萄。她想这样衣服实在也够好的了。她掠了一下头发,觉得自己肤色真白细。忽然又想起蔺燕梅来,“自从蔺燕梅来了之后,叫她缠得我也找出几件从家里带出来多少年没有穿的衣服来了。这孩子自己没事儿照照镜子,打扮打扮也拉上我!现在我才搬出去半年,就又忘了这一套。那些没穿过的衣服还是压箱子底儿。身上这件也忘了是哪天穿的了,大概又快穿一个礼拜了罢?”她想着又看看自己的脚上,袜子拉得好好儿地。鞋上也没有土。“不打扮呢!什么也可以看得过去。”她又想:“打扮呢?天天也打扮不完!还是燕梅好玩,拿打扮当玩了。”

那边梁家姐妹也完事了。她俩看了她笑一笑。她们身段,容貌上的线条确是楚楚动人。她就说:“真好看,你们打扮惯了的,不打扮成不成呢?”

“我若像你那样长得好,我也不打扮了。”梁崇槐说:“我真爱看你自自然然地那个样儿。倒觉得你坐在梳妆台前都不顺眼似的。”

“我对打扮是有一种看法儿的。”梁崇榕说:“不管长得好不好,不管年纪大年纪小,都要尽本份打扮一下,表示我的精神贯注到那地方了。我要是一天不打扮就觉得一天没精神,做事不起劲,像没有洗脸那样。打扮不过是洗脸的变相罢了。”说着三个人并着走出来。

“真叫你说着了。”伍宝笙笑了起来:“我虽不是打算连脸也不洗,我倒是真希望能省一点事就省一点事。”

“这地方我的想法跟崇槐一样。”梁崇榕说:“你是有和我们不同的地方,我喜欢在打扮的时候想到别人;这个人怎么把胭脂擦得这么圆呀?这个人的嘴唇真好,口红不要涂也好呀,等等。我有时也想到过你。有一天还跟我妹妹说起过呢!是不是,崇槐?”

“我记得呢!那天燕梅也在。”她妹妹说。

“我说:‘你们说要是伍宝笙该怎么打扮好?我真想不起来?’‘头发不作才好’。她说,跟着又说:“还是不打扮才好。’蔺燕梅听了就说:‘不过穿衣服要紧。她美在身上,美在走路,动作上。所以非穿对了衣服不行!’这就是我们的结论。我们自己呢,只有费点事,多在照镜子的时候来粉刷楼房啦,裱糊窗棚啦!擦粉涂胭脂!”

“真是国语说得好多了!马上学会贫嘴了!”伍宝笙笑着拦着她:“多惹人喜欢的整整齐齐一对儿漂亮姐妹,舍得用这么难听,气人的字眼儿形容自己!”那个梁崇榕偏顽皮地又说了好几遍,她那明媚的眼睛正高兴地,笑得好不开怀。

“我们不但要打扮”,梁崇槐看了自己身上一件碎花的绸衣服说:“还要分时候作不同的打扮哩。白天少打扮一点儿,晚上多打扮一点儿!”她的衣服花色是很时新好看的。姐妹两个穿着一式的衣服,鞋。带了一式的皮包。健好的身肢,走着三个人一齐的步子,那微微震动着的衣衫下面的腿衬了衣衫上的纹浪,她自己看了也爱。“不是吗!崇榕?”

“可是还比不上伍宝笙!”梁崇榕说:“什么时候看都好!”

“你这半天拿我们忙人开心呢!”伍宝笙说:“当是我不知道呢?让我说明了罢,省得叫你们俏皮话挖苦到牛身上,自己心上觉得冤!不就是提了一句问你们‘不打扮成不成?’惹的祸?人家可真没坏心,真是看了你们动人、漂亮。真倒霉,叫你们两个一场好骂!”

“我们说得也是真心话!也想不到没赶上伍宝笙的好气性儿?”梁崇榕又笑了:“这个‘气性儿’用得对不对?”

“话里不常说了,旧小说上仿佛在哪本儿上见过。”她答:“这个先不管他。方才你们说的全是实话,整个儿的实话,也没添,也没减?”

“何至于审问我们呢?”梁崇槐说:“全是实话!当然不多不少,全是实话!”

“我告诉你罢。燕梅那话她告诉过我。”伍宝笙说:“她最恨我穿衣服不当心。那天你们谈过我之后,她见到我也说过了。我记得底下还有半句:‘可是她就是不肯当心穿。瞧她穿了那件长条儿的!人又长,一匹布似的!’有没有这话呢?”

“崇槐!不得了,以后咱们说话可要小心了。屋里有了奸细啦!”

“她俩当不了她姐姐几天奸细了!”崇槐说:“以后倒是她从耶露撒冷回来的时候少跟她抬杠是真的。别在话里把余孟勤得罪了!”

“成啦!这话又到了我耳朵里了!”伍宝笙说:“我是不是该告诉我妹妹去呢?”三个人就大笑了。

她们顺了翠湖堤走下去,又上了正义路,一路上也碰见不少同学。伍宝笙总觉得身边上不是蔺燕梅,挺不惯的。

“从耶露撒冷带回了些什么言论惹得小崇槐不高兴?”她问。

“崇榕,咱们不说!”崇槐淘气地和姐姐挤了挤眼。故意狡猾地笑着不说话。

“我想,我也不用问了。”伍宝笙说:“总是一些深奥的大道理!咱们中下之资听了也未必懂。”

“也许是。”崇槐说。“反正不告诉你!”

“顾先生倒是个有趣的长辈。恐怕是他很讲了些功课以外的学问。蔺燕梅听了就接受了。余孟勤有一套言论大概当场就发表相反的意见。燕梅辩不过他,满想一肚子牢骚回到屋里来找人支持。谁知道现在学校里的女同学哪一个不顺了余孟勤的言论走?于是孤独的蔺燕梅就急哭了,说:‘从顾先生那儿来的言论是不容许批评的了!’可怜的燕梅!”伍宝笙两眼看了空中,一边想像着,一边作戏似的说:“还是姐姐能帮你。心上有委屈,来找姐姐!大余欺负你,姐姐打他!”

“这样,你妹妹更不会来了!”崇槐听了气不过,说:“在她面前少说余孟勤的不是她或者还能听下你一两句的!”

“我看你被她反话挤得也憋不住还是我说了吧!”梁崇榕笑着说:“蔺燕梅太好想心思,偏偏碰上了个余孟勤喜欢影响别人的思想。正是她接受了余孟勤的怪论调今天东,明天西的。蔺燕梅听了佩服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给什么书,她就看什么书。人家追求女孩子,是拖了女孩子玩。余孟勤追求女孩子是逼了人家念书。蔺燕梅在他的思想和言论压迫下,忙得喘不过气来!这个男人也真怪!这两天她又在半懂不懂地念尼采了。抱了一本‘扎拉孔士图作如是’,熄了灯不睡觉,点洋蜡,查字典!真受罪!”

“她自己信他的话也罢了,”梁崇槐说:“她非逼了我们也相信不可!尼采净驾女人!我能服气吗?她还跟我吵!她说的都是余孟勤的活。我又吵不过她。好像她自己就不是女人了似的!”

“燕梅这孩子真怪!”伍宝笙心里想;“干件什么事就比别人都多带上几份儿精神。念起书来也这么不要命。相信起一个人来,真恨不得把小命儿也交给他!不过余孟勤看书确实是多,我也真领不了她念书。她对余孟勤大概完全是学问上的羡慕?”

“你们想她会不会因此也就有了她第一次的恋爱?”她问。

“会不会!”梁崇槐说:“还有不会恋爱的女孩子吗?”

“爱余孟勤?”

“还会爱顾先生?”

“怎么从来没听她跟我说过?我只知道在学校里他们有时候在一起。”

“她自己也许还没有觉出来。”梁崇榕说:“可是我们可看得太清楚了。”

“你们比她自己还清楚?”

“当姐姐的呀,你怎么这么个聪明人糊涂起来了?”梁崇槐叹口气说:“这个跟害肺病一样,等到自己觉的来的时候也就不差什么了!要不怎么说,一发觉了,也就难断根儿了呢!”

“算了罢!别说得太高兴了。”伍宝笙说:“小姐大概常常害点儿肺病什么的吧?”

“‘是非皆因多开口!’从现在起到电影散场为止,决不再说话了。”梁崇槐笑着说。这时候她们已经走到电影院门口,她便跑上去买了票。三个人进了场。电影已经开演了。

伍宝笙心事重重,电影又是一部笑片,扰得她也想不成系统。散了场,三个人慢慢地随了人群走出来,前面忽然发现了两个人,正是余孟勤陪着蔺燕梅。隔了十几个人,也是挤在散场出来的人群中走着。

“看,崇榕!正是他们!”伍宝笙说:“余孟勤比我妹妹高一个头!”

“好得意!”崇槐说:“他们那一圈儿的别人全偷着看她。大余带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来看电影!”

“也不坏,是不是?”伍宝笙说:“男生里头也难得找到配得上我妹妹的!”她说着心上想起暑假前燕梅还和自己开玩笑,说什么余孟勤是这学门里承祧延嗣的长子,自己是和上睦下的大少奶奶呢!现在嘴可软啦!她想着回去就写封信去告诉史宣文。

“我不知道是怎么,就觉得他们配成一对儿不合适!”梁祟榕说:“蔺燕梅滔滔不绝地讲尼采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及平常时候美了。又总看了她一天到晚在余孟勤的影响下呻吟怪可怜的。他们弄到一块儿真不是幸福!这个园丁,养不好这一朵花!”

“这个园丁养不好这一朵花!”这句话像是一个闪雷打在伍宝笙心上。她一天来的疲倦的思潮已使她心血淘干了。方才还想写信去告诉史宣文呢!史宣文信上的话又从梁崇榕口中说出来了。她无力地说:“崇榕!你的话里有道理!哪天慢慢地讲给我听听?”

“没有什么。”她说:“蔺燕梅不是爱大余,是爱他一肚子的书。大余也吸引不了她,是他那逻辑严谨、训练有素的口才!蔺燕梅能从嫁给一堆书一个好口才里得到幸福么?”

伍宝笙听了不说话。走出电影院来,前面已经看不见大余同蔺燕梅了。她们也就找到一家比较好的西餐店去吃晚饭。

光是女孩子出门,不能不多花点钱的。比如说她们三朵花儿似的人走进了个小店,若是遇见了像上次在大普吉那里碰上的流氓便怎么好呢?伍宝笙想起那次的事来,她说:“这也难怪燕梅看不清楚,在她心上,本来这是第一次找到一个光彩胜过她的人。即使仅在念书这一方面比她强,也是她仅遇的了。”

“她总不能就嫁给书本呀!”崇槐说:“我就气她这个碰上什么,什么就全是好的这种脾气!她将来有嫁不完的人呢!”

“她也不能说在各方面全有兴趣。”崇槐说:“她能歌能舞,我敢保她不会嫁给一个电影明星。大余能吸引她就因为她只在功课这一方面好强的原故。”

她们一同吃了晚饭,又一同走回文林街来。到了南院门口,梁崇槐向伍宝笙说:“到我们屋里来看看你的妹妹?她这会儿未必在屋。”

“不了。”她说:“我要回去多想一想。我们今天说的话,也不要对她说起。好不好?”

“真是用心的姐姐!”梁崇榕说:“我一定帮你的忙,叫我妹妹也耐着点,要不然,她等下一见到蔺燕梅准是直喊出来:‘蔺燕梅!我看见你去看电影了!’”

“瞧你把我说的!”崇槐也笑了:“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还早,我一个人走走吧。”她说。她们便分手了。

伍宝笙走进了北院,一阵风吹过来,她觉得有点凉,便把外衣的领子竖起来,快着点儿走。忽然在快到城墙缺口时,后面听见有脚步追上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干什么一个人走得这么快?”

她不敢答应。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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