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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未央歌-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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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我接了。”伍宝笙说:“他们三匹马乘了三个人。一个随从也不带用另外两匹马带了吃的东西,同宿营用帐篷。”

沈蒹一边记一边说:“谢谢,省了两个名字!”

“这天晚上他们到了一条小溪流旁边住下。”梁崇榕说。跟着她就用了一大串儿的形容词说那绿色的丝质帐篷如何美丽,衬了黄昏时的原野如何悦目,又说那帐篷上面还绣了彩色的狩猎故事。

“帐篷架好了。珊乐显河解开了马勒,放他们自由去河里饮水,草原上吃草。”梁崇槐接着说。她也学姐姐的样用了许多形容词描写这淑女肢体,容貌动作上的美丽。她们姐妹的口才,和表情都是出色的动人。于是人人眼前有了一个玉琢成的异族女神,站在夕阳下辽阔的草原上,那顶尊贵豪华的丝质帐幕前面,迎了风,用白皙柔软的手拢她那如丝细发。大家都神往了。

下面该蔺燕梅接,她往小童那儿看看。小童正用眼给她示意。她便说:“忽然一阵大风吹黑了半边天。飞砂走石里,把帐篷吹不见了!风才大呢!呜—呀呜——地!”

“快接罢薛令超!”伍宝笙说:“再由着燕梅的性儿讲下去,珊乐显河也要被风吹走了!”

“风过去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头怪兽!像是恐龙那种大动物!”薛令超说:“哇——咦咦咦!哇——咦咦咦!怕人地叫着!”

周体予接着说:“这个动物有一个两只角的大头。大嘴。锐牙!身上有鳞!鳞片上有粘液,粘液又腥又臭沾满了许多碎石乱草。”

“它看见珊乐显河站在那里,它就向她冲过来!”范宽怡说:“它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醉人的香气便想把她吞下去,正像一盆新烤好的蛋糕引来了老鼠那样。”

“这个比喻不像,”小童说:“老鼠一点也不可怕,并且这样说下去他们怎么抵抗得了?故事不就完结了么?”

“你忙什么呀!”大余说:“中间还隔着一个范宽湖哪?”

“这时候忽然另外一匹马赶到!”范宽湖精神奕奕地说:“一个青年的探险家扛了枪来了!”他形容得非常像一幕电影,他的神情令人想到他自己就是那个明星。依了习惯推想他很可能得到珊乐显河的爱,又继穿颜库丝雅而为那个部落的酋长。

下面该小童接了。大余说:“你恐怕又要捣乱了!蔺燕梅一阵风吹走了形容词。你是不是打算爆发一个山洪冲走这个二十世纪的探险家?”

“我也希望有个山洪在这时候爆发,”那边顾先生说。  “为了这怪兽出场之后,镜头太热闹了,大家几乎忘了要讲的故事。”

“所以啦,”小童说:“那个怪兽听见有声音赶到,就放弃了珊乐显河,把头一回,他伸出一个长舌头来,就像食蚁兽那样,轻轻地把这探险家卷下肚去了。不料这探险家虽然已经进了怪兽的肚子,他还是想念着珊乐显河。怕她遭了毒手,就在怪兽肚子里把身边的手榴弹取下好几个,把引线—一拉开。就像小孩子把鞭炮扣在香烟罐子底下燃放那样,‘丁丁,堂堂,’一阵响,血肉横飞。他自己和怪兽同归于尽。外面珊乐显河早惊呆了,直到穿颜库丝雅和他的王后跑来才把她唤醒!”

“换个人记一记罢!”沈蒹说:“全像你这样一路胡编下下去没完没结地,累也该把人累死了。”

“你怎么不知好歹呢?”小童说:“全为了梁崇榕梁崇槐两大段形容词,惹出了蔺燕梅一场大风。又为了息风,出了怪兽,好容易碰见我这种热心人才把天下又弄太平了,故事正好接下去,你还怨我呢!”

这样,故事便比较平妥地展开了;大风怪兽之后,三个人失去了粮食同马匹。那时已经是到了一个山丛底下,他们认为是神意如此,便祈祷了上天之后,相携徒步入山。在山中经历了许许多多惊险的旅程,也见了许许多多奇禽异兽。王后所要找的几种动物更是常常看见,无奈从没有三个同时在一起,如他们三个这样。她心上便一直是闷闷地。

他们越走入山越深,有一天在一个甘泉旁边休息。听着泉声,王在草地上睡着了。后偷偷地拉了珊乐一下,要她一同沿了泉流向上去找一个小潭去洗浴。她们便提了衣服,赤足从水里走上去。

珊乐这个名字是大家答应沈蒹简写的。因为珊乐显河四个字说起来省事记下来便太费事了。

两个贵妇人走上去不远便找到一个极可爱的小石潭。上面一个四五尺高的小瀑布。那里可以洗沐头发。整个小潭到处都是三四尺深的清水,正好浸润全身,解一解几日来的疲乏。珊乐忖度王在下面睡觉一时不致醒来,便听从后的怂恿,也解下全身衣服一同洗浴。

这时在瀑布下洗发的后看见石穴里游出两尾鳞色鲜丽罕见的鱼,她便唤珊乐来看。珊乐这时在自己腿旁边也发现了一尾。便也告诉了后,两个人都觉得很奇怪。这时后那边的两尾沿了小石潭转着游了过来。还没有碰到这边的一尾,这尾单独的鱼就又游进一个方才未被珊乐发现的洞里去了。那两尾鱼,差不多相并的,同在潭里游了三周。又回洞去了。

看了那两尾鱼像是餐后散步似的,庄严地游了三周就回洞去的样子,后和珊乐都觉得很可笑。对于那另外一尾的行径她们也觉得很诧异,她们又很奇怪这石潭中只有三尾鱼,奇怪何以这种美丽的种族这么孤零零的。

洗浴完了,王后想起了心事,便在下山找到王之后,请求王不要问缘故,让她们在此地再盘桓一天,她说她已经差不多可以解释她的梦了。

第二天,王又午睡的时候她再邀珊乐上小石潭去玩,两个人又下水去嬉戏。她告诉珊乐注意三尾鱼都出来时,便各守住它们的一条归路,看看是什么结果。

不一会儿,那庄严、肃穆,幽灵似的一对鱼出来散步了,后使用身体堵住了那个石穴。这尾单独的看见那两尾出来游近了,就要回洞。洞却被珊乐挡住了。三尾鱼一下子遇在一起。

单独的一尾显然是想逃避的。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闪避。但是那两尾鱼便四处拦截。终于有一尾把她咬住。等候另一尾也追上来。另外一尾却又不肯上来。这样相持了很久。没有结果。

忽然,先追上去的一尾鱼默然地游开了,游到石潭边上,一纵上了石岸。她左翻右复在硬石上跳,摔她自己,砸她自己,终于有一下碰开了她美丽的头颅死在石上,耀眼的彩鳞也没有了光泽了。又一忽儿她化成了一块白石,仍是鱼形,和大石连在一起,移不下来了。

水里两条鱼全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道有多久的年月,这三尾鱼一直是这样生活在同一池潭里的,如今失掉了一尾,以后的年月将如何渡过呢?

后命令珊乐说:“去捉那一尾单独的鱼,却又不要当真抓着她!”珊乐从命做了。这失去伴侣的一尾鱼忽然活跃起来冲了过来援救。后忙令珊乐停捉,于是看见那尾一直冲过来把这一尾咬住。那举动之猛烈又似爱抚更似仇杀。一切皆由于亲昵。

“你能明白吗?亲爱的珊乐?”后问。

“聪明的王后,”珊乐恭谨地回答:“我实在不能明白。”

“让我们的王来教给你罢。”后庄严地说。她说完将自己的头猛向岩石上一撞。珊乐忙去拉时,眼前不见了王后只有一株玉色的小草。她跪在那里哭了。

那玉色的小草慢慢长出一个小花骨朵儿来,一霎间又开了一朵花。白色,镶了黄色的边,如后平日所戴的冠一样。而后的冠仍遗在岸上。

王在山下久等她们俩个不见下来,便顺了水寻上去。走了不远,听见了哭声。他急向上跑,一下子看见了裸体的美丽的珊乐。

王在山上收珊乐为新后。给她加上了冠。就在山上住了一年。他们护了那王后所化的小草下山回宫时,石潭里已有一群新生的小鱼了。

珊乐回宫后便生了一个男孩。那种族也荣盛了。那尾石鱼仍在潭边常常有人去凭吊。

这样一个结果,不可避免地慢慢演化出来。顾先生也听得入神了。他把沈蒹的记录要了去细看。大家对这神话也很满意,不过也引起了热烈的争执。

大宴是那个打破僵局说出那尾美丽的鱼自杀的人。蔺燕梅是那个说出王后化为玉草的人。是大余描画的小鱼的热爱。三个转折点把故事给规范成了定型。

“这岂不是成了提倡多妻主义的宣传文字?”桑荫宅说:“我们穿颜库丝雅是不负这责任的。”

“不过那王后和那自杀的鱼本来是虽生犹死。”陆先生说:“个体终久都是死的。我们只有在种族的繁盛里可以见到长生草的影子。”

“这还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余孟勤说:“活着就是为了延续种族?那么延续种族有什么意义?”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不懂?”小童说。

“延续种族的意义在什么地方是不能问的!”金先生说:“你一有了生命,你便开始对这责任负债了!不论男性或女性。”

“我看这事没有辩论的余地,”一个新学生说:“故事之中还有另外一个意识,就是说三个同时存在是不合宜的,是丑的。这正是反对多妻或多夫制!”

“对了。”梁崇槐说:“那王后最初的理想是她仍做王后,珊乐做王妃。于是总不能实现,结果还是只有放弃。”

“事实上我还嫌这故事太人性了。”陆先生说:“我愿他再天性一点。孝贤,你说说看。”

“这事我也是同样看法。”伍宝笙也发活了:“这该轮到学生物的人发言了。可是小童,好好地说,别一张口又是上帝。”

大宴,大余,朱石樵几个知道小童脾气的人全笑了。小童听了陆先生的活正要开口讲上帝,被伍宝笙一句话拦住,差点说不出来,他说:“这小鱼事实上太像小人儿了。只有人间有这些新花样,什么这个制,那个制的。在生物界这一方面要凭争夺的。独身主义更是没有了。爱情的力量是大的。所以爱的争胜便推动了进化,也同时延续了种族生命,我们的故事描写的本是人间的事。至于独身之后反过来问种族生命的意义的事生物界中就更少见了!”说得大家大笑起来。

“我们还是不要马上下结论。”金先生说:“从我们半日的工作里得来的一点又原始又荒诞的感觉,是我们参加夏令营的好心境,一种异于平日起居生活的心境能给我们休息,不要用热衷肠的讨论给驱走了。第二,结论留到后日他自己从思潮中跳出来时,再捉住他,或者更好些。”

“我说本来是瞎编派么!”蔺燕梅说:“现在倒弄得像是一种什么经典了。好像举出了一种寓言之后又从而训导一样。我们不要那些个。我们只拿它作当真的一件传说。爱怎么解释都随便,而这传说依然存在。”她充分表现了年幼的爱好文艺者的浪漫心理。

“这故事是很生动的,”朱石樵说:“可信可不信没关系。正如那一对由狼乳喂大的弟兄建立了罗马城,或是中国的泥马渡康王的事一样,神话的根上生了史实的花叫人难解难分,也是不错。”

大家正说着车到了水塘站了。这里是滇越路全线最高的地方。车从山岭上走来再开出不久路右边现出一片水色。明净深蓝的扬宗海已经看见了。车不停地在半山腰上转着走。陡立的山坡直下到湖边,一跌出车去,非直滚到水里是不会止住的。车滑着向前走,机器声停了。只间断地听到气闸放气的声音。车内的谈话也停了,大家聚到这一边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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