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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红牡丹-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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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年在牡丹右边儿走,梁孟嘉在她左边儿走。她一时无法镇定下来,所以既不知想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她觉得靠近堂兄多问问家里的情形,还比较相宜;可是孟嘉分明是不言不语,而搀扶着她胳膊的却是安德年。难道孟嘉知道她和安德年之间的恋爱吗?知道多少呢?她也不太介意。她就越来越倚向安德年。德年告诉她他们正在坐的是一艘驱逐舰,正在开往南京。

她问德年:“你太太怎么样?”

“她在家呢,伤心流泪,想孩子。也够她受的。我只有尽力而为。你发生了事之后,我不得不离开家。她听说你失踪了,吓得不得了。”

牡丹心中觉得歉歉然,尽量和堂兄去说话。她把胳膊离开安德年,问孟嘉说:“素馨好吗?”

“很好。她现在住在南京巡抚公馆。”孟嘉发觉自己又和牡丹说话,自己都有点儿害怕。

“我听说妹妹要和你回南方来。你见了我爸爸妈妈没有?”

“还没有。现在我们就和你回杭州。”现在由于孟嘉见到她时显得懒得说话,缺乏亲热,这使牡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现在乘此小船去上那艘驱逐舰,牡丹坐在孟嘉身旁。德年则坐得远一点儿,正和一位军官说话。牡丹的手轻轻的,而又有几分胆怯之下,这样接触到孟嘉的背部。孟嘉不动,也不用眼看她一眼,但是牡丹碰到孟嘉,则觉到一点儿微微的颤动。孟嘉并没有看她,并且牙关紧紧的咬着。他把两条腿伸伸蹬蹬,颇不安定。

被俘获的海贼一个一个的被猛推上梯子,走上那艘驱逐舰去。张上尉和安德年在前面走,孟嘉用手搀着牡丹上去。舰长是福州人,请他们在军官室里吃茶点。

“我等会儿再陪诸位。我要去看看犯人的名字就回来。”

张上尉把他们领到军官餐厅,把帽扔下,他说:“请坐。要茶还是咖啡?我们都有。”

孟嘉说:“当然是咖啡。”到了明亮的屋里,孟嘉才觉得轻松下来。他说:“我有一次乘英国的炮艇,他们给我倒茶。我说我愿喝咖啡,他们不懂。他们忘记我们是在家天天喝茶的。再说,咖啡也还洋气。”

牡丹又听到孟嘉以前的声音,看见他说话的神气,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不错,他就是她的堂兄,梁翰林,他说的话都启人深思。当年北京的日子又出现于脑际。现在孟嘉对她正目而视,眼睛里头显露着寻求探询的神气。她不由得忸怩不安,转过头去。孟嘉看出她眼睛里有烦恼的神情。她脸上显得血色不好,眼下也有黑斑。过去几个月给她多少煎熬折磨呀!他安慰她说:“但愿今天晚上你没有太受惊啊!”

“最初我很怕,那时候儿睡梦中听到一声枪响。当时不知道随后会又出什么事。”

在船舱中强烈的光亮里,牡丹的眼睛闭得很狭窄,她有一种模糊疲倦的感觉,好像自己还在做梦。一个钟头以前,她还置身荒岛,在海贼手中,睡在一片薄席子上。忽而发现自己又置身于一个现代文明中的大船上,和两个情郎在一处。

舰长进来说:“罪犯们已经问过话,他们的名字也登记下来,姓杨的已经死了。我们要开回南京。”他说起话来,有达成任务之后的快乐。然后转向那位漂亮的俘虏说:“但愿您不要太烦恼,我听说您是奕王爷的干女儿。”

牡丹呆板的点了点头。既然在梦里,有什么情形发生,就任其发生,逆来顺受吧。她那满腹狐疑的眼光正遇到安德年的眼光。

孟嘉心想为了对牡丹有益处,就立刻代为回答说:“她是奕王爷的干女儿。”

牡丹深觉自己蓬头垢面,衣着不整,就向沙舰长说:“我可以洗洗脸吗?”

“当然可以。请随我来。”沙舰长领着牡丹到自己屋里,指给她毛巾等物。

牡丹问:“您有梳子吗?”

“噢,有。”他给了牡丹一个海军的军服上衣,他说:“小姐若觉得冷,就披上这一件衣裳。”然后自己走出来,将门关上。

牡丹在过去四五天里,始终没见过一个镜子。她匆匆忙忙洗脸梳头发,向镜子里头端详自己,伤感而沉思,但是想把一团乱麻似的思想整理个清楚。

她深觉自己实在是大可自负,因为两位先前的情郎都是为了搭救她而来的。孟嘉已然婚配,他改变了没有?他那么沉默,那么疏远冷淡。安德年比以前消瘦了;自从上次相别,一定身体减轻了不少。

牡丹又出来和大家坐,自己觉得比刚才精神了许多。

舰长正和大家谈在岛上打仗的事。他抬头望了望牡丹,他说:“你尽可在我屋里休息休息,我可以待在船桥上。”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说:“已经三点多,不到两个钟头天就亮了。”

舰长起身走去之后,三个人坐着又说了一会儿话。

牡丹说:“关于我是奕王爷的干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两个人争着要回答。孟嘉说:“我写信给奕王爷,提出这个关系,好让巡抚大人立即采取行动。”

安德年又补充说:“奕王爷要我把致巡抚大人的信起个稿儿。他说我若认为这个关系加进去会有益处,就加进去。我就加进去了。”

牡丹又问:“你怎么找着我的?”

孟嘉告诉了她,又补充说:“谢谢老天爷。现在一切总算已经过去,你也平安回来了。我要请巡抚衙门立刻给你父亲打个电报去,你真惹得我们急死了。”

牡丹问:“巡抚衙门?”

孟嘉说:“中堂张大人给南京巡抚写了一封信,两江总督奕王爷又派安先生来找你,海军方面又奉命来救你,你真让大家担够了心。”

牡丹感觉到有责备她的意思。她赶快自己辩解说:“那个畜生绑架我,也不是我的不是啊。”

“牡丹,我不是那个意思。”

安德年说:“我想咱们都需要歇息一下儿。”说着站了起来。

这两位男友送牡丹到她的屋子去,知道她不缺什么东西了,对她说了声明天见。两人走开时,彼此相向望了望。

安德年说:“令堂妹可了不起呀!’”

孟嘉回答说:“是啊,是了不起。”

他俩各回自己的船舱时,都听见下面引擎轰轰的声音,觉得长板铺成的地板在浑厚钝软的震动;船是向前移动呢。

孟嘉随手关上了舱门,今夜的事情颇使他狼狈不安。在过去一年之中,他已经学会把牡丹想做遥远过去的事,但是这个遥远的事中却含有隐痛,就像一个扭曲失真的影像,如同他在素馨身上获得的真爱的一个皱褶的影子。今天晚上,那个皱褶的影子却猛遭干扰,也许是由于她那两颊苍白无血色和她眼睛里头烦恼的神情所引起的。她看来已经不像一个天真无邪傻里傻气的女孩子,而像一个悲伤成熟的妇人,而且更是风情万种。再有,她在安德年怀里紧紧抱着的样子,颇使孟嘉吃惊。他只有一次从素馨接到的家信里,提到过安德年。仅仅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心就猛然抽动。一整夜,他都在努力克制自己。关于他对牡丹本人的大胆厚颜和任性反复所形成的想法,已经烟消云散了。他觉得旧日情感又隆隆作响,就如洪波巨浪一样。这算又一次,他对牡丹的爱竟而不容分析。他觉得软弱无力,决定去睡觉。在沉静的黑夜里,他又伸开两只胳膊想去搂抱她,搂抱的却是黑暗阴郁的空虚。

牡丹不能入睡。她所喜爱的那种淋浴,使她觉得清新爽快。她爬上舰长的床时,觉得清洁的床单儿舒服清爽,自己硬是清醒不能成寐。她被绑架拘押那可怕的日子算是过去了。她的头因夜里突然发生的事所引起的活动而旋转,还因怕见素馨而不安。她又想到孟嘉,不管别的,总算前来搭救她,尤其是德年。她觉得旧日熟悉的爱情的热泪,如泉水般在脸上流下来。

她从床上起来,由小窗口向外窥探。在半黑暗中别无所见,只有岸上迷蒙不清的影子移动,还有明亮的水,在下面滚动,飕飕作响。

她轻轻走出舱去。一个暗小的光亮照着通往船后面的通道。她打开门,闻一闻海上带有几分刺鼻的盐味的空气。半月如规,已落向地平线,现在呈污浊的黄褐色。在东方,一颗明亮的孤星,射出的金光,闪烁不定。在空中飞舞的火星吸引住她的视线。在甲板另一头儿,她能看见一个黑影子,好像是一个人凭栏而立,而且一个人正在抽烟。不管他是谁吧,她又走下扶梯,抓住白栏杆,走向那个黑人影,那人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牡丹!”她听到低小的声音。那人走过来,是安德年。

“我以为你睡着了。”他说完拉住牡丹的手,很快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牡丹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想你——应当说,想我们俩的事。”

他们的嘴唇很快相遇,但立即又离开。

牡丹说:“德年,我好爱你。”她的眼睛闪亮。

在星光照耀的半黑暗之中,他们默默望着对方。德年的一只胳膊搂着她,他们走近栏杆,往外向海望去。德年的胳膊搂得她很紧,牡丹把自己的身子用力靠近他,好像在寻求什么,盼望自己完全能属于他。牡丹的眼不去看德年,反倒向下看,注视下面前后相续的波浪上的粼光闪动。

牡丹终于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奉命来办这件事?”

“我自己求来的。奕王爷把我一找到衙门,我就听说你出了事。这消息使我一时吓呆了,我没想到你会到高邮去。后来我去见你父母,才知道点儿详细情形。奕王爷把我叫去,拿你堂兄的信给我看。我说王爷若立即采取行动,最好派个人去,我就自请来办。我还告诉王爷,由于我丧子之痛,也愿离开当地一些日子。我求王爷派我来,我知道我是非来不可的。即使王爷不准,我也要请假,自己前来找你……王爷似乎对你很看得重。我也把你略微向王爷说了几句。他问我是否认得你,我不得不告诉他……”

“你跟王爷说我什么了?”

“我也忘记说什么了,就是我对你的观感。我的声音上也许露出了激动不安。总而言之,王爷笑了笑,答应派我来。现在我太激动了。”他的声音颤抖。他实在一时词不达意,而且呼吸紧促。停了一下儿他才说:“你决定我们俩必得分手时,你不知道我心里那股滋味儿呢……很难,很难……”

“你不认为我们应当分手吗?”

德年很感伤的说:“应当。”

随后经过了一段令人痛苦难忍的沉默。然后德年说:“实在受不了,我不能吃,不能睡。有时候儿我心想根本不认识你就好了。但是偏偏认识了你,但又要失去你……”

等德年又点了支烟,牡丹一看他的脸,不觉大惊,原来自从他们分手后,德年已经老了许多。他两颊憔悴,眼下有了皱纹,以前本是没有的。这真使牡丹心如刀割。一连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她说:“你变了,德年——我指的是你的脸。”

“你知道是为了什么。是你离开我之后,我受的煎熬。我是生活在煎熬的地狱里。”他又说话,好像自言自语:“牡丹,卿本当代无两一红颜。”

牡丹低声微笑说:“大部分人看来,我一定是一个邪恶放荡的女人。”

安德年说:“不错,大多数人会这么想。曲高和寡。”

“我父亲说我是疯子。甚至孟嘉……”她突然停住。

“孟嘉怎么样?我知道你过去爱过他。”

牡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大不同了,也许他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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