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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人间-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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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我很熟悉。我同雅兹和别的同伴来墓道里玩过几十次,我妈妈的坟就在教堂的近旁……

四周还没有完全静下来,村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和歌声。铁路采沙场的土山上,或是卡特佐夫卡村那边,手风琴在哽咽。总是醉醺醺的铁匠米亚乔夫,哼着歌儿在墙外走过,我一听歌声就知道是他:

咱们的妈妈

罪孽并不多——

她谁也不爱

只爱爸一个……

听到生活的最后的叹息是令人愉快的。但钟声每响一次,四周便更静寂一点。静寂象泛滥的河水,淹没了草地,淹没了一切。灵魂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飘流,象黑暗中的火柴光,在大海般的空中消灭得没有踪影。天空中只有遥远的星儿还活着,闪烁着,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都不需要了,死寂了。

我裹在毯子里,缩着腿,脸朝教堂,坐在棺材上,身子稍微一动,棺材便轧轧作声,底下沙土也沙沙地响。

在我的背后,不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响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一块碎砖头落在身边,怪害怕的,但我立刻猜到这是瓦廖克跟他的同伴从墙外边扔进来吓唬我的。我知道附近还有人,心里反而高兴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母亲……有一次我学着抽烟,被她瞧见了,她动手打了我。我说:

〃别碰我,您不打我我就已经很不舒服了,恶心得厉害……〃

后来,她罚我坐在炉炕后面,她对外祖母说:

〃这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孩子,谁都不爱……〃

我听了这话很难过。每次母亲责罚我,我总是可怜她,替她难堪,因为她的责罚总是不大公平,经常错怪我。

总之,生活中使人难过的事情太多了,就说墙外边那些家伙吧,他们明明知道我一个人在墓地已经吓得要命,偏偏还要来吓唬我,这是为什么呢?

我真想冲他们大声喊:

〃到鬼这边来吧!〃

但这是危险的。谁知道鬼对这点会怎么样呢?它一定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吧。

沙土中许多云母石碎片,在月光中朦胧地闪烁。这使我又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趴在奥卡河的木筏上,注视着河水,忽然有一条小鳊鱼蹿出了水面,几乎碰到我的脸边,它翻转身子的时候,侧面活象人的面孔,睁着鸟儿似的圆眼睛向我一瞟,就钻了下去,象枫叶落地一般,飘然地游到深水里去了。

回忆愈加紧张地活动起来,好象要抵抗那制造恐怖的想象,重演那一幕幕的生活。

忽然一只刺猬用硬爪子扒着沙土,滚了过来。它是那么小,竖着一根根梗刺,叫人想起家神小鬼。

我又记起外祖母蹲在炉炕前说的话:

〃好心的家神爷呀,把油蟑螂撵走吧……〃

远处,在望不见的街市上空,有点透亮了,早晨的寒气压迫着脸腮,眼睛也渐渐闭起来。我用毯子连头蒙住,把身子缩做一团,躺下了,随它去吧!

外祖母叫醒了我——她站在我身边,拉开毯子说:

〃起来吧!没冻着吧?——怎么样,害怕吗?〃

〃害怕,可是你别对别人说,别对孩子们说!〃

〃为什么不说?〃她诧异了。〃要是不可怕,那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呢……〃

回家去的路上,她温存地说:

〃什么都得亲身经历,小鸽儿,什么都得自己知道……自己不去学,谁也教不会的……〃

到了晚上,我成了街上的〃英雄〃,大家跑来问我:

〃真不害怕吗?〃

当我回答:〃害怕!〃他们就摇着脑袋,喊叫说:

〃啊哈,你看是吧?〃

那女掌柜却深信不疑地大声说:

〃可见说什么卡里宁钻出来是人家撒的谎。难道他被小孩子吓住了吗?要是他真的爬出来,那他还不把孩子从棺材上摔得不知哪儿去呀。〃

柳德米拉用亲切的惊异的眼光望着我。看来连外祖父对我都很满意,他不住地微笑着。只有丘尔卡懊丧地说:

〃他当然不在乎,他外婆就是一个巫婆嘛!〃



弟弟科利亚,象一颗小小的晨星悄然消失了。外祖母、他和我,三个人睡在一个小板棚里,我们在木柴上垫一堆破布当床。在我们旁边,是一道用毛板拼成的有许多缝隙的墙,墙外是房东的鸡舍。每天晚上,我们都听到吃饱了的鸡,拍着翅膀咯咯地叫着睡去,早上,金色的公鸡高声啼叫,把我们吵醒。

〃啊,掐死你!〃外祖母醒过来喃喃地咒骂。

我睡不着了,便望着从柴屋缝隙里射到床上来的阳光。光线中飞舞着银色的灰粒,好象童话里的字句。老鼠在柴堆里吵闹,翅膀上长着黑点的红甲虫到处乱爬。

有时候,我耐不住鸡屎的臭味,便走出柴屋爬到屋顶上,张望房里那些醒来的人,他们好象睡了一夜都没了眼睛,肿胀得又肥又大。船夫费尔马诺夫,这个阴郁的醉鬼,从窗口探出乱发蓬蓬的脑袋,睁开浮肿的小眼望着太阳,跟野猪一样哼着鼻子。外祖父跑到院子里,两手抚平棕红色的头发,急急忙忙到洗澡房里去淋冷水浴。房东家里那个多嘴的厨娘,尖鼻子,满脸雀斑,象一只杜鹃鸟;而房东本人却象一只肥胖的老鸽子。所有的人都叫人联想到鸟儿、牲口和野兽。

早上天气很晴朗,我的心却微微感到忧郁,很想离开这个地方,到没有人的旷野里去——我知道,人们照例会把干净的一天弄脏。

有一天,我躺在屋顶上,外祖母叫我下来,她对着自己的床点了下头,轻轻地说:

〃科利亚死了……〃

孩子的脑袋落在红枕头外,躺在毯子上,皮色苍白,身子几乎是赤裸着,褂子缩到脖子边,露出鼓起的肚子和长满脓疮的歪腿,两手奇怪地垫在腰底下,象是要把自己的身子举起来。脑袋略略歪向一边。

〃超生了也好,〃外祖母梳着头发说。〃怎样活下去呀,这个畸形的孩子!〃

外祖父象跳舞一样踏着脚步走进来,用指头小心地拨了拨死孩子闭着的眼睛。外祖母生气地说:

〃干吗拿没洗过的手去碰他?〃

他嘴里嘟哝着:

〃瞧吧,他来到人世……活过了,吃过了……结果什么也不是……〃

〃醒醒吧,〃外祖母阻止他。

他瞎子似地瞧了她一眼,走到院子里去,一边说着:

〃我可没有钱埋他,你瞧着办吧……〃

〃呸,你这个可怜虫!〃

我走开了,直到傍晚才回家。

第二天早上埋葬科利亚,我没有上教堂里去,做弥撒的时候,我和狗、雅兹的父亲一起坐在刨开了的母亲的坟边。他刨坟少要了工钱,老在我的跟前表功:

〃我这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要不然,至少得一个卢布……〃

我望了望发出臭味的黄色的坟穴,看见边上有潮湿的黑色的木板。我的身子稍微一动,洞边的沙土就往下泻成一条细流,一直流到坑底,坑的两侧就显出皱襞来。我故意动着身子,想使沙子泻去,掩住木板。

〃别胡闹!〃雅兹的父亲一边抽烟,一边说。

外祖母端来一口白木小棺材,〃饭袋〃就跳进坑里,接住棺材,跟黑板一并排放好,又从坑里跳出来。随后,再用脚和铲子把沙土扒进去。他的烟斗冒着烟,象一口香炉。外祖父跟外祖母默默地帮他干。没有神父也没有乞丐,只有我们四个人站在林立的十字架中。

外祖母把钱给看墓人的时候,责备地说:

〃你到底还是惊动了瓦留莎的棺材……〃

〃那有什么办法呀?就是这样,我还侵占了别人家一点地皮呢。这——没有关系!〃

外祖母脑袋碰着地,拜了坟,哽咽了一声,哭着走了。外祖父用帽檐掩住眼睛,揪了揪磨损的外套,跟着走开。

〃把种子下在荒地里,〃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象耕地上的一只乌鸦匆匆地跑到前面去了。

我问外祖母:

〃他怎么啦?〃

〃随他去!他有他的心事,〃她回答。

天气很热,外祖母很吃力地走着,她的脚陷进热沙里,常常停下来,用手帕擦脸上的汗。

我鼓起勇气问道:

〃坟坑里那黑色的东西,是妈妈的棺材吗?〃

〃是的。〃她生气地说。〃都怪那条蠢狗……一年还不到,瓦里娅就腐烂了。沙土不好,渗水,要是胶泥就好了……〃

〃所有的人都要烂吗?〃

〃所有的人。只有圣徒才不烂……〃

〃你不会烂!〃

她站住身子,戴正我的帽子,严肃地劝阻我说:

〃不要去想这些,不许想,听见了没有?〃

可是我想:〃死,这多叫人难过、讨厌!哎,这可恶的东西!〃

我感到很难受。

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外祖父已经烧好茶炊,在桌上放好了茶具。

〃喝点茶吧,天气太热,〃他说。〃我沏的是自己的茶叶。够大家喝的。〃

他走到外祖母跟前,拍拍她的肩膀:

〃怎么样,老婆子,啊?〃

外祖母挥了挥手:

〃有什么可说的!〃

'就是嘛!上帝生我们气了,一个一个叫回去了……要是一家人都活得壮壮实实的,象手上的五个指头一样该多好……〃

他好久没有这样和气地说话了。我听着他,希望这老头儿会打消我的忧郁,使我忘记那黄沉沉的坟穴和旁边的潮湿的木板。

可是外祖母厉声粗气地拦住了他:

〃得啦,老爷子!你一辈子老说这样的话,它能使谁轻松些呢?你一辈子好象铁锈一样,把什么都锈烂了……〃

外祖父咳嗽一声,看了她一眼,不作声了。

晚上,在大门口,我很难过地对柳德米拉讲了早上见到的一切,可是,这并没引起她显著的反应。

〃做孤儿倒好些,要是我爸爸妈妈死了,我就把妹妹交给哥哥,自己去进修道院,一辈子不出来。我这样的人没有别的法子,瘸子不会做工,也不能出嫁,说不准会养出瘸腿的孩子……〃

她跟街上那些女人一样,说着老气横秋的话。大概是从这晚上起,我就对她失掉了兴趣,同时生活也发生了变化,使我渐渐跟这位女友疏远了。

弟弟死后几天,外祖父对我说:

〃今晚上早点睡,明天一早我叫醒你,我们一起到林子里去打柴……〃

〃那我也去拾草。〃外祖母说。

离开村子三俄里光景的沼地边,有一片云杉和白桦树林。树林里有很多的枯枝和倒下的树木,一边伸展到奥卡河,一边延伸到去莫斯科的公路,跨过公路又一直接连下去。在这座蓬松如盖的树林上方,耸立着一座蓊郁的松林,那就是〃萨韦洛夫岗〃。

这些森林都是舒瓦洛夫伯爵家的产业,可是保护得不好,库纳维诺区的小市民把它当作自己的所有,他们捡枯枝,伐枯树,有机会时,对好树也不放过。一到秋天,要准备过冬柴火的时候,便有几十个人,手里拿着斧子,腰里带着绳子,到森林里去。

这样,我们三个人,拂晓时候,就在银绿色的露湿的野地上走着。我们的左边,在奥卡河对岸,啄木鸟山的褐红色的侧面,白色的下诺夫戈罗德上空,小丘上的葱翠的果园和教堂的金黄色的圆屋顶上,俄罗斯的懒洋洋的太阳正在慢慢地升起。微风缓缓从平静浑浊的奥卡河上吹来,金黄色的毛莨被露水压低着脑袋,轻轻摇晃,紫色的风铃草也垂着脑袋,五颜六色的蜡菊在贫瘠的草地上抬起了脸,称做〃小夜美人〃的石竹花开放出红红的星形花朵……

森林象一队黑幢幢的军队,向着我们迎面开来。云杉撑开翅膀,象大鸟,白桦树象小姑娘,沼地的酸气从田野上吹来。狗吐着红舌头挨着我走,它不时停下来嗅嗅地面,莫名其妙地摇晃着狐狸似的脑袋。

外祖父披着外祖母的短褂子,戴一顶没有遮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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