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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带灯-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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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寺

 从黑鹰窝村到两岔口村的路北坡上,有座快倒坍的旧寺,寺里还有一个和尚。寺的香火惨淡,和尚也懒,寺里寺外的枯蒿都半人高了,牛牤飞动,能隔着衣服咬人。六年前,山林有了护林员,一位姓张的老汉也住进了寺里。张护林员只说住到寺里了能有个说话的伴儿,但和尚老是枯坐,言语金贵,张护林员就从山上护林回来了务弄着吃喝。他一顿能吃六个馍,还有一锅南瓜绿豆汤,人却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和尚就给别人说老张是饿死鬼。

和尚能看鬼,黑鹰窝村有人这么传说,两岔口村的人也这么说。说和尚天黑了要出门,走得飞快,能听见他在大声呵斥,那是他让小鬼抬着走的。但和尚认定张护林员是饿死鬼,人们有些疑惑:鬼都是夜里出现的,无影无形,张护林员明明是人么,怎么能是饿死鬼?和尚说:鬼有活鬼。

和尚常常坐在寺门口看山坡下路上来往的人,他能认得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这一天,张护林员到后山拾干柴禾了,和尚又坐在寺前看山坡下的路。那时太阳西斜,山的阴影铺在路上,寒气也就十分重,路上有着许多活鬼,往东走的也有往西走的,都低眉耷眼,不说话,缩头鳖似的。也有骑自行车的单手掌把,另一手捂住口鼻,但捂不住口鼻里喷出的白雾。也还有蹬了三轮车的,像抗议一样咔咔地过去。竟然还有穿了红袄的,爬上了那些电线杆,是电工吗,骂骂咧咧,那德性真把一抹红色糟蹋了。就听到梆梆声,以为是啄木鸟,扭脖看时,原来一个老汉,当然也是鬼,在土里劈一大杨树疙瘩,把老棉袄都脱了,嘴里还没忘吸纸烟。

后来,一辆摩托就骑了下来,摩托上坐着的是人,路上所有的鬼就消失了,等摩托骑过了,又恢复起熙熙攘攘。

又见二猫

 竹子提前到了两岔口村,站在村口外的河畔上等带灯。这里正是左右两条沟的小河交汇处,樱树多,落英缤纷,竹子就坐下来翻看取来的材料,想让带灯看见了能说一句:披花读经哩?!但带灯来了后并没有欣赏,而且脸色铁青。她汇报着取来的材料内容,带灯没有接材料,一屁股也坐在地上。竹子掏了手帕让带灯垫,带灯也不垫。竹子再骂王后生还去过东岔沟村,威胁着说让镇干部去办赔偿,那十年八辈子也办不成,只有上访,上访得鸡犬不宁了才可能有人管。带灯还是没吭声。竹子知道带灯一定是在为她的老伙计悲伤着,就不说工作的事了,没话寻话,要岔开带灯的情绪,说:哎呀,看那三棵樱树,从根到梢都是花,山里的樱花比镇街上的还白么!带灯也就往河对岸看,那里三间破房,门口果然三棵樱树开得奇特,也白得耀眼,树下坐着一人,在安镢头把。带灯突然叫:二猫,二猫!二猫肯定能听见,没回应,头往下弯,弯得要钻到裤裆去。竹子说:二猫是两岔口村的?带灯拾起块土疙瘩扔过去,土疙瘩在二猫的左肩开了花。二猫这才抬了头,说:叫我哩?带灯说:叫狗哩?!二猫说:你又不买野鸡,叫我做啥?带灯说:过来,我叫你过来!

二猫是提了镢头,下了门前坡坡路,从河里的列石上过来,还在问:啥事?带灯说:没事,你去吧。二猫说:我收拾镢头要上坟去呀,你把我叫过来了却说没事?带灯说:我以为叫不动你么!二猫返身又往回走,嘟囔着:政府人势大!带灯听了,却突然问竹子:他说啥的?竹子说:他说你以势欺人,戏耍他哩。带灯说:他还说了一句啥的?竹子说:说他要上坟呀,你把他叫过来却说没事。带灯就又叫:你过来,你再过来!二猫站在列石上已经不肯过来了。带灯又叫了一声:过来!二猫到底还是过来了。带灯说:到山上给我挖四窝兰花去!二猫这回硬着声说:这我不挖。

二猫没打野鸡前曾经在山上挖兰花卖,村人给带灯检举过,但二猫是个孤儿,生活困难,能卖几个钱就让去挖吧,带灯庇护着没追究。可二猫没眼色,卖给别人是每窝三元,县银行行长星期天进山玩,要买兰花,他却要收人家十元。行长问卖别人三元为啥卖他十元,二猫说你坐的小卧车你有钱么。行长发了火,回县举报樱镇有人挖兰花破坏山林植被。山林保护法确实有一条不能在山上乱挖兰花,结果来人调查,要罚二猫三百元。二猫没钱,说:你到屋里搜,搜出三百元了你拿去!这事又已立案,不能不了了之,就把二猫拘捕了,坐了三个月牢。

带灯说:是我让你挖的,去!

二猫还疑惑着不动。

带灯从怀里掏出二十元钱,包了个小石头,扔在了河边。二猫跳过列石,把钱拾了,也不绽开小石头,撩起袄襟装在衬衣口袋里,然后再把袄襟拉平。整个动作迅疾无比,竹子还没甚看清,他提了镢头到岸,就往坡上去。带灯却一把拉住,又问:你知道不知道王后生?二猫说:不知道。带灯说:最近一些日子有没有一个高个子人进了东岔沟村?二猫说:不知道。带灯说:你只知道个吃!二猫说:你没有说让我知道的话呀!带灯瞪着二猫,咽了一口唾沫,说:今年想给你办低保,算啦!弯下腰擦摩托上的泥,二猫就进了山林。

一条狗顺着河道跑下来,站在大青石上喝水,喝呛口了,打了个喷嚏。

竹子好奇让二猫挖兰花干啥?带灯才说刚才听二猫说上坟呀,她猛地想起明日是正清明了,元天亮不能回来,镇政府应该替人家去祭祭祖坟。竹子说:哦,是镇长安排的?镇政府啥事都找元天亮,也得为人家办些事么。带灯说:镇长那猪脑子能想到这?!说到猪脑子,竹子就说镇政府的人都是猪脑子,整天忙的就是补窟窿,窟窿却越补越多,稍有闲空了,不是喝酒便下棋,满身的虱子还爱高喉咙大嗓子地骂娘!带灯就看着竹子笑。竹子说:我可没骂粗话。带灯说:你往天上唾。竹子往天上唾了一口,唾沫星子又落在脸上,竹子哦了一下,说:你是说我也是骂自己哩?!

两人还在说着,一扭头,二猫却像贼一样藏在一棵树后,朝这边一透一透的。带灯问:挖好了?二猫说:我想给你说低保的事。带灯说:兰花挖好了?二猫说:那个王后生我认得。带灯说:你肯定认得?二猫说:他每次到东岔沟村都路过我这儿讨滚水喝。带灯说:他是去找那些患肺病的人了?二猫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真不知道。带灯说:我给你个任务,每天留神着,看王后生来了没……二猫说:那我低保?带灯说:我让村长也报上你,最终成不成,我一人定不了事。二猫说:主任,你能定事。带灯说:我定不了。二猫说:你能定的主任,你要定了,我每天坐门口留神王后生。樱桃熟了,我先摘一背篓给你!带灯说:他再出现就立即报告我。把头发理理,别拍出照片像个罪犯似的!二猫说:拍照片?!竹子说:让你拍照片,你说能干啥?二猫想了想,哇地蹦了个老高,转身从树后提了四丛兰花。

给元天亮的信

 小鸟叫得好听,听者心中欢喜,自由的欢唱自在的翔飞,是行者求之梦寐,而我总觉得鸟儿在说:家,家,家。家在哪儿?鸟儿不认树是它的家,虽然它把鸟高高举起。小溪湍急地往前走,寻找家的滋味,它听说大海就是它的家,实际是在骗它哩。自由的生灵没有家,运行是它的心地,飘逸的生命没有家,它的归途是灵魂的如莲愉悦。

抽空又来荒山野地拽菜了,只因心比腿活动得快才跑得这么远。再过五天应该是你的生日吧,我有些坐卧不宁。我想当年王宝钏爱去野地也不一定纯粹是挖野菜。人常说血脉相通,泪腺也是相通,我现在觉得人的眼睛除了看清这个世界外,它也为着流泪,为情而流泪。这些日子心底泛起的真情挚意融化了我那条干枯泪腺里的石头瓦块,今天的眼泪才这么汹涌。曾有昭君拜月和王宝钏跪拜鸿雁,我也在这寂静的山地朝着你的方向跪拜祝寿,祝你福寿绵长,龙入青云。我也像王宝钏一样在人生的路上把许多的背影看作心头至爱。她不屑浮华,寒窑十八载,用怪石硬木顶门挡外界,为自己守一方思念心上人的纯净空间。但当薛平贵登基后她才活十八天。我想这是真的。都说王宝钏薄气,我认为这正是她的深厚之处,是她的心愿,否则薛平贵心头沉重不好驾驶。是的,有时消失是最好的爱。我知道浩瀚是纤纤清泉汇聚而成,天的苍茫是我们每人一口一口气儿聚合而成,所以我要做一滴增海的雨做一粒添山的尘。但还是想凭天边的白云向你遥遥致心。

拽了半篮子兔兔花。我爱极了兔兔花,紫紫的像桐花开在春初季节,我都怀疑我是兔兔花托生的。绒绒的花瓣高高竖起成花墙,如花之庙把花心藏起。即便长成一片也是谁不看谁,而它们自信自强也令人起敬。为什么叫兔兔花,是花瓣像兔耳朵?想是不是兔子太慌张了太心急了拜这种来仔细看看这个世界?或是兔子太灵动了太多情了老天爷惩罚它变成春寒枯草中的一株寂寞花?

兰花栽在了元天亮的祖坟

 清明节在坟地上栽花植树,或在花上树上挂着剪出的白纸带儿,这如同大年三十晚上在门楼上点灯笼一样,彰显着这户人家还旺着,并没死绝。正清明的这个早晨,镇街四周的山坡上,这儿那儿就响起了鞭炮,已经有着许多人,都举着扎了白纸带儿的竹竿,挑着担子,担子里是凉面条,凉面条上浇了香油,还要放一棵洗干净的带红根的菠菜。坟墓分散在各处,每个坟墓前竖着一面碑子。祭坟人永远都能寻到属于自家的那面碑子,跪下来,供献,焚香,分挂纸带儿。这种祭奠是没有悲伤的,所以不哭,孩子们自然也带了他们的风筝在坟前放起来。麦苗刚刚起身,踩着了也不妨碍,但做娘做婆的却尖声在喊:让露水湿裤腿呀?!

露水打湿着裤腿有什么不好呢?湿软的地里土即便沾在鞋上一个大坨,一边走着一边踢着也是蛮有意思的么。带灯和竹子不可能擀了凉面条带上,她们提了四窝兰花,又在镇街买了鞭炮。买鞭炮的时候,竹子原本要买一挂百十头的小鞭炮,有个响声就是了,带灯却买了八百头的一大盘。买时还问店主:这鞭炮没受潮吧?店主说:没。带灯又问:怎么证明没受潮呢?店主说:你点着一试就证明了。带灯这才意识到自己问得可笑,连竹子也说:姐也有幼稚的时候!带灯就脸脖赤红,不好了意思。竹子说:带上相机,照下照片了让领导寄给元天亮。带灯说:用心祭了,元天亮就会有感觉。竹子说:你今日是咋了,这可能吗?带灯说:你骂那个疯子吧,疯子肯定要打喷嚏的。

山坡下的路上是走着那个疯子。疯子他没有祭坟,拿了个桃木条儿前后左右地抽打,一会儿扑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似乎和什么打架。竹子就说:如果有鬼,今日满坡上都是鬼,这疯子打得过来吗?话刚毕,疯子阿嚏阿嚏连打了三个喷嚏,带灯和竹子就都笑了。

栽好了兰花,竹子放鞭炮,带灯说我到樱林里躺会儿,就走进坟后那一片樱树林子里去。带灯喜欢在山坡上睡觉,影响到竹子也喜欢在山坡上睡觉,为这事,镇政府大院的人都笑话综治办的都是树呀草呀转进的。竹子也常想,如果带灯是山上的树呀草呀,那她是树和草之间跑动的什么小兽。现在她没有也到樱树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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