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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世君臣-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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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我收拾好东西,在风陵渡口等他。”
“他说,他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临行之前,他必须去向三哥辞行。他还说,他已经对不起三哥了,他不想瞒着他的三哥,他会禀明一切然后带我走……”
萧倬云终于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了起来。
那年,在梅林之中,他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女子。
他本以为,自己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为了那至尊之位,这辈子不一定能娶到她。
不曾想,父皇的一道圣旨给了他天大的惊喜,父皇把那个艳若春花的女子赐给了他。
那夜,他拽着刚从月氏归来的七弟,滔滔不绝。
他像个傻子一样,讲述着他与那女子相遇的过程,讲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痴。
他记得是那么清晰,他的喜悦是那么明显。
他告诉七弟,那女子将是他的一生挚爱,他要与她相携到老。
那夜,七弟匆匆而来,似乎曾有话要说。
可当时自己太兴奋了,完全沉浸在即将迎娶赵翎的喜悦之中,急于与七弟分享自己的那份雀跃之情。
他怎么就忘了。
那夜,七弟笑得那么敷衍,眼神就那样暗淡下去、瞬间寂灭。
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
赵翎接着道:“那夜,风陵渡口的雪可真大啊,白茫茫一片,我就一个人站在雪地里等着他,一直等啊等……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呢,心里暖烘烘的、满心喜悦地等他过来。只差一步……呵呵……仅一步之遥啊……我就要自由了,我就要我最爱的人一起浪迹天涯了。”
“那夜,我等了好久好久,我以为他反悔了不来了,可到底看到了那抹玄色身影。我一点都不害臊、满心欢喜地冲过去抱住他,我说:‘言哥哥,我们走吧,我们再也不回来了’。您猜,他说什么?”
赵翎抬手打翻石桌上所有的酒盏,透亮的清酒溅了一地,眼神凄绝:“他怎么能那么残忍?他怎么能言而无信?他怎么能出尔反尔?既然做不到,当初又何必给我希望……他告诉我,他舍不得了,不是舍不得我,是舍不得今时今日的地位,舍不得他用性命换回来的东西!他抓着我的手,抓得我生疼,最终却是一把推开。我坐倒在雪地里……他就那样不要我了……他说,让我当他已经死了,死在月氏国的战场之上!”
萧倬云长叹:“七弟,不是眷念权位之人……”
赵翎凄然道:“是啊,他不是这种人!可我当时满心恨他怨他。我怎么就信了呢?”
往事像一颗颗珠子一样,被赵翎一席话串了起来,萧倬云隐约有些明白了,他的七弟为何会放弃赵翎。
于公,赵翎是怀王夺嫡必不可少的一步棋,他萧倬云经营多年,绝不会为任何人轻易放弃。
于私,赵翎是他三哥最爱的女人。
萧倬云曾经疑惑,七弟当年为何会那般毅然决然地挂冠而去、离开金陵,甚至都来不及参加他的纳妃之礼。
七弟走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伤,他就那样迫不及待地匆匆而去,在南楚之地放逐自己。若不是到了夺嫡的最后关口,他需要他回来帮他,他都可能永远不回来了。
萧倬云曾经以为,是父皇的苛待让他寒了心,可父皇苛待他多年,即便寒心也断不至如此。
今日,他方明白,七弟哪里是因为父皇,分明是为了赵翎。
当年,他在怀王府迎娶赵翎,让必定会参加婚礼的萧倬言如何自处?
他真能亲眼看着她披上嫁衣,嫁与他人么?
萧倬云也同时明白了,萧倬言灭月氏国一战,为何会打得那般惨烈决然、不留余地,甚至多次冒险一搏、以少胜多,那不像他的作风。之后,灭楚灭秦之战,他都打得稳妥许多,甚至会刻意减少伤亡。
萧倬云更加明白了,当年,一贯嚣张的靖王殿下为何会对赵翎处处忍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与她计较”,甚至不惜在猎场上自伤一箭。
萧倬云叹道:“既然你喜欢七弟,当初在宫中,你又为何百般折辱于他?如今想来,那不会是为了国舅。”
赵翎苦笑:“是啊,我真是个坏女人。我明明是最怕他受伤的,却狠得下心将一盏滚烫的热茶全泼在他伤口上……”
萧倬云也苦笑了:“原来,你真的是故意的。”
“我恨他啊……恨他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无论我怎么做,在他眼中都是透明的,他再也看不见我……我折磨他、羞辱他,哪怕他能给我一个厌恶的眼神都好……可是没有呢,他从来都不看我……原来,我的言哥哥是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言哥哥死了,可靖王凭什么能好好的活着?”赵翎忽然抱着酒壶,咕噜噜地灌起酒来,神色凌厉,烈酒却化为滴滴清泪:“陛下啊!我是不是个恶毒的女人?在猎场上,我……我差点儿一箭杀了他……他终于看到我了。可我吓坏了,我怎么能这么阴狠、这么恶毒?我的双手沾满鲜血,我怎么能亲手伤了他!”
萧倬云终于意识到,赵翎此刻太不正常了,她嫁与他多年,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萧倬云叹息道:“小翎,事到如今你已是皇妃,你与靖王是再无可能了,你让朕怎么办呢?”
赵翎咳嗽着笑起来,眼神亮晶晶的,嘴里却汩汩地溢出血来。
萧倬云一把扶住她歪倒下去的身子,惊道:“你怎么了?快!快传御医!”
赵翎扯住那明黄色的耀眼龙袍:“陛……陛下……不用了,来不及了……今日,我终于能说出来了,我真开心……”
“你别说话,你会没事的,朕不准你有事!”萧倬云瞬间惊慌失措。
“陛下……来之前,我已经服下了足够的断肠草,这次谁也救不了我了……我……我活着……也不会爱上您……那就永远是您心中一根刺……会扎着您……也会……也会扎伤言哥哥……”
唇边鲜血顺着嘴角淅沥而落,落入廊下皑皑白雪之中,剔透晶莹。
赵翎断断续续道:“可是……可是……可是我死了……那就是您对不起靖王殿下了……您永远都欠他……”
萧倬云凄厉道:“你不能有事,你死了,朕怎么办?七弟怎么办?”
赵翎牵起嘴角笑笑:“陛下……我……我终究是个坏女人呢……在言哥哥心目中……您始终比我重要,可是,如果我死了……会不会变得重要那么一点点?”旋即又神色凄迷:“不……不……我那样对言哥哥……他早就恨死我了……他不会原谅我的……不会的……”
萧倬云一把抱紧赵翎渐渐冷下去的身体:“不,不是这样的。七弟不恨你,他从来就没有恨过你。你等着……”他回头冲宫人喝道:“快!快去把那副画拿来,那副画!”
“你看,小翎你看……这是七弟亲手画的,是在你射了他一箭之后,他亲手画的!他不恨你,即便你射了他一箭,他都不曾恨你。他记得你当时的眼神,记得你的一颦一笑,他心里是有你的,一直都有!”
赵翎艰难抬手,描摹着那画上的一笔一划。
一口鲜血喷溅,悉数落于丹青之上,殷红点点,煞是夺目。
“言哥哥,你把我画得可真好看。”赵翎笑了,笑靥如花。


☆、破镜难圆

萧倬言想过很多种为赵翎开脱的方式,最终也没有一个完全稳妥的方案。
直至皇帝召他入玉枢宫,他依旧在想该怎么跟三哥说,怎样去解释他与赵翎的关系。他甚至抱了必死之心,以平息陛下雷霆之怒。
玉枢宫中,白雪纷飞,落梅点点,琉璃瓦下落水成冰。
陛下抱着赵翎就坐于廊下青砖之上,一袭红衣灿过怒放红梅。
萧倬言三步之外下拜,抬头。
三哥铺面而来的泪水、赵翎唇角那一抹嫣红,悉数分明。
浑身血液逆流,瞬间成冰。
不会的,他的翎儿不会有事的。
他不允许他的翎儿有事。
“陛下,您怎么让娘娘在这里睡着了?”
萧倬云安静地看他,看了许久:“七弟,你,来看她最后一眼吧。”
萧倬言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赵翎那颗美丽的头颅却在皇帝臂弯间垂了下去,脖颈软绵无力,拉出一个奇怪的弧度。
“翎儿……”萧倬言几乎是从皇帝怀中抢过她。
怀中身体冷若玄冰,再也捂不暖了。
他们一起追逐嬉闹、一起赏灯看雪、一起射箭骑马、一起月下鸳盟……
她曾说,“言哥哥,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曾说,“言哥哥,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她曾说,“言哥哥,你受伤了,别一直坐在地上。”
她曾说,“言哥哥,你不要再受伤了,好不好?”
她曾说,“言哥哥,你累不累,我的肩膀借你靠靠。”
她曾说,“言哥哥,有我在你就不会孤单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
他们分开了七年。月缺月圆,草灭草长。可当初的盈盈笑语至今回荡在耳边。
他也曾说,“你怕冷吗?牵着我的手就不冷了。”
他也曾说,“翎儿,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做妻子吧。”
他也曾说,“等我回来。我一定娶你。”
他也曾说,“别怕,一切有我。”
他也曾说,“傻丫头,我答应娶你,就一定会娶到你。”
他也曾说,“我带你走,一起走。红尘策马,游历天下。”
……
他答应她的事,原来,从未做到。
他想说,你醒醒,你不要吓我,你不要有事,是我错了……
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倬云心想,原来,他叫她翎儿。
那夜,她一袭火红嫁衣。他满心喜悦地掀了盖头。
他曾经以为,她会是他一生的挚爱,他要与她死生契阔、相携到老。
他曾无数次幻想她嫁与他的样子,却从未想到是这般冷绝。
她面色凝霜,冷冷道:“殿下别叫我翎儿。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原来,原来……
她从来就只是他的翎儿。
萧倬言抱起赵翎一路往宫门而去,“翎儿,我带你走,我这就带你走,天大地大,总有你我二人容身之处。”
“你带她去哪儿?”萧倬云厉声喝斥。
萧倬言回头看他一眼,眼中空无一物,恍若未觉。
“殿下,您不能带贵妃娘娘出去。”
拦他的,是一位同样艳丽的女子。玉枢宫的主人,梅妃琳琅。
他看着她,人就突然清醒了,满腔恨意席卷而来,瞬间淹没理智。
激变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他掐住她的脖子,一把撞在宫墙之上。
他若想拗断她纤细的脖子,只在瞬间。
“你恨我,只管冲着我来!赵翎何辜?”
萧倬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发什么疯!”
萧倬言并未松手,怒视琳琅:“她在宫中七年,从未与人争过什么!你与我有仇也好,有怨也罢,都是你我之间的事。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你何必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琳琅被掐得脸色涨红,喘不过气来。
萧倬云断喝:“萧倬言!你放肆!”
萧倬言松手。
琳琅滑落在地,咳嗽连连,冷笑道:“无辜?靖王殿下手上就没有无辜的冤魂么?”
萧倬云扶起琳琅,挡在身后,“赵翎死了,我知道你伤心。可赵翎是自尽而亡与梅妃无关。你要迁怒,也怪不到梅妃头上!更何况,赵翎是朕昭告天下的贵妃,你就这样抱着她走出玉枢宫门,成何体统!你将皇家尊严置于何地,你又将朕置于何地!”
萧倬言苦笑。
陛下才是她的丈夫。他有什么理由带走她?他又有什么资格带她走?
他将赵翎置于廊下,走入院中,折下半枝红梅,抬手轻抚她散乱的发鬓,束发挽髻、红梅为簪。
他细细擦去她唇边血迹,凝视半响,终于起身。
眼前昏黑、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
他却一把推开萧倬云相扶的手臂,决绝而去。
她爱了他一辈子,怨了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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