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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玫瑰的故事-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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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再回去。

我在街上游荡完毕,买了一份南华早报,在聘人广告一栏中寻找工作。

回到家中,我点起一支烟,搬出古老打字机,匆匆打了几封信寄出去。我的心在滴血,我必须要坚强起来,我告诉自己,不是为爱我的人,而是为恨我的人。

傍晚时分,有电话找我。

是黄振华。“你这小子,工作做了一半,坐了不管,开小差到什么地方去了?听说你打了溥家敏是不是?”

我抓住听筒,不想说话。

溥家敏可以告将官里去,我宁愿受罪。

黄振华问:“喂,喂,你还在那边吗?”

“我正式向你辞职,黄先生。”

“你拿这要挟我?”

“不不,没这种事,我只是向你辞职。”

“辞职也要一个月通知!”他恼怒地说。

我勇敢地说:“我明天回来,从明天起计算,一个月内辞职。”

“是因打了溥家敏?”他笑问。

“我不想多说了。”

“好,明天见。”他重重放下电话。

我要自己出去打天下,等到稍有眉目,才娶太初过门,如果一辈子当个小公务员,那就做光棍好了,没有本事,娶什么老婆。

我侧身躺在床上,脸枕在一只手臂上,真希望太初打个电话来,只要她给我机会,我愿意向她认错。当年我们在大学宿舍,每个周末,都这样子温存,不是看书,就是听音乐,从来没曾吵过一句嘴,那时的太初,是我的太初,我鼻子渐渐发酸,心内绞痛,眼睛发红,冒起泪水,我把脸埋在手臂弯中。

母亲敲门:“电话,棠华。”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去取起听筒。

母亲看我一眼,欲语还休,摇摇头走开。

那边问:“喂?”

是太初的声音。

“太初——”我如获救星般。

她笑,“我不是太初,棠华——”

“你当然是太初,太初,”我气急坏败,“太初!”

“我是罗太太。”

“是太太!”我呆住了。

“是。”她轻笑,声音在电话中听来跟太初一模一样,分不出彼此。

我作不了声。

“你干吗打溥家敏?”她还是笑。

“全世界人都拥着溥家敏!”我一发不可收拾,“如果我可以再做一次,我愿意补多一拳,我吃官司好了。太太,他到底是什么人?非亲非故,为什么老找我麻烦?我受够了这个人,我不要看见他。绝对不要!”我挥拳,异常激动。

罗太太静静说:“你妒忌了。”

“不是,太太,你听我说,我不是妒忌,你们都夹在一起欺侮我,你们霸占了太初全部时间,联合起来对付我,想我知难而退,”我大声说,“但我决不退缩!”

我说完了,隔了几秒钟,听见罗太太在电话那一边鼓掌,“好,说得好。”她称赞。

这么美的女人居然这么具幽默感,我的脸红了。

“你总得帮帮我,太太。”

“我不帮你帮谁呢,然而你出手伤人,太过理亏,君子动口不动手呵。”

“总比那些卑鄙小人暗箭伤人的好。”

“嗳,谁是卑鄙小人啊?”她轻轻地问。

罗太太真是,几句话,我的怒气便消了,只是作不得声。

“你过来,我请你吃饭。”她说,“你不能老把我们当仇人。”

我不响。

“我开车来接你吧,”她仿佛在那边轻轻顿足,“罢罢罢,我半小时后到你家。”她挂了电话。

我就像吃了一帖十全大补剂似的,个个毛孔都舒服熨帖起来,过去那些日子里受的怨气,竟也不算得什么了,凡事有个出头的人才好,现在罗太太把这件事揽到身上,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穿好衣服在楼下等罗太太,她非常准时,开一辆白色日本小车子,来到门口停下。

我迎上去。

她侧侧头,斜斜向我看一眼。

我坐在她身边。

她轻轻抢白我:“看样子你要把黄家的亲友全揍一顿才高兴?”

我响也不敢响,俯首无言。

“你向你舅舅辞了职?”罗太太问。

我委曲地说:“是,是,我不想借他的荫头,同事说我是皇亲国戚,我要凭真本事打天下。”

罗太太叹口气:“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自己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说你像头驴子,你信不信?”

“信。”我据实说,她说的话哪还有什么商榷余地。

她忍不住笑出来。

罗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料子柔软服贴,腰间都是皱折,也不知是什么名牌子。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圆润的金珠,那晶莹的光晕微微反映在她脸上,她那象牙白的皮肤益发洁净美丽。头发挽在脑后,发髻上插着一把梳子,精光闪闪。钻石镶成一朵花的模样,如此俗的饰物,戴在她头上,忽然十分华贵好看,罗太太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罗太太都这种年纪了,尚有这般容貌,难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边幽云似的出没,企图在太初的身上寻觅她母亲的过去。

然而罗太太最大的万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温柔。

她对我说:“你别急躁,我带你到我自己的家去,请你吃饭,你有什么话,可以慢慢对我说。”

“你自己的家?”

“是,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她很为得意,“是老得几乎要塌下来那种,三千多尺大小,隔壁盖大厦,想连我这边也买下来,我不肯,留下它,有时想逃避一下,享受清静,便去住上一两天。”

我纳闷,难道那白色的平房还不够清静吗,难道旧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层新房子?她有非常稚气的单轨道思想,尤如一个孩子般。

她将车子驶上半山,停在一条横路上,我抬头一看,面前是幢战前盖的洋房,宽大的露台,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垂下来,还有一种白色红芯不知名的花,夹杂其中。露台上挂着黄旧的竹帘,银色的钩子挽起帘子一半,在微风中摇晃,啊,整个露台像张爱玲小说中的布景,忽然有人探头出来,是一个白上衣梳长辫子的女佣人,她听到车声引身出来看,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

我顿时乐开了怀,烦恼丢在脑后。

罗太太笑眯眯地问:“我这个地方,是不是好?”

我一叠声,“好,好。”

我跟她上楼,她解说:“一共三户人家,我是业主,楼下两户都住老人家,儿女在外国,他们也乐得在这儿享清福。”

佣人替我们开了门,屋内天花板很高,低低垂着古董水晶灯与一些字画,老式丝绒沙发,一张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一只大花瓶内插着大丛黄玫瑰。呵,玫瑰花并没有老。

我马上跑去坐在沙发上,摊开了手臂,舒出一大口气,这地方有股特别的味道,远离尘嚣的。

女佣人倒出一杯茶给我。

罗太太对我说:“到书房来,你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

委屈,委屈?呵,是委屈。

那间书房非常宽大,一体酸枝家具,一只青花大瓷盆中放着新鲜佛手,冒出清香,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响设备与一叠叠的线装书,真是别致的对比。

罗太太忙说:“书不是我的。”

她开了音乐。我注意到墙上架子放着一只小提琴。

“在这书房里,我度过一生最愉快的时光。”她说。

“是吗?”

“嗯。”她说,“这原是我父亲的书房,后来传给黄振华,自他又轮到我。”

我点点头。

那甜蜜的回忆,是溥家敏的大哥带给她的吗?我想问而不敢问。

“好了,棠华,你可以说话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何辞职,为啥打人,你说一说。”

我想了一想,答:“我信心不足,想霸占太初独归自用,又没有那种胆量,因此心中矛盾。”

罗太太膘我一眼,笑了:“你肯这么说,证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还有得救。”

我说:“我怕,我会失去太初。”

“失去的东西,其实从来未曾真正的属于你,也不必惋惜。”

“可是我与太初在美国的时候——”我心头一阵牵动,说不下去。

“那段时间已经过去,留为回忆,好好珍惜。”

我低下头。

“是不是得不到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罗太太问。

我绝望地问:“太太,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

“她不是已经跟你们议定婚期了吗?”

“离明年春天还有一大段日子,溥家敏又天天出现在她面前,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龄小子,我缺乏的他们不一定有,但是溥家敏已经有五个孩子,他竟如此……他妻子不管管他。”

“妻子怎么管得了丈夫的心?”罗太太浅浅笑,“棠华,你也太天真了。”

“他是不是追求太初?”

“是的。”

“太初的反应如何呢?”

“我不知道。”

我心急如焚,“太太,你总应该看得出来的。”

她叹口气,“我最不懂得鉴貌辨色,什么人对我好,我也不知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是很糊涂的,这种事情,你舅母最精明。你要是不能豁达地等事情明朗化,最好是在她身上寻找蛛丝马迹。”

我说:“你没有失去过,不知道失去的痛苦。”

“我没有失去过?”罗太太苦笑。

“呵,对不起,太太。”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爷。

“我失去太多太多,”她叹口气,“十七岁我第一次失去爱人。”

我吃一惊,我并不知道这回事。

“他娶了别人,抛弃了我,”罗太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后我没有见过他。”

“什么?”我不相信耳朵,“舍弃了你,娶了别人,以后你没有见过他?你不会再见到他了,他早已后悔至死了。”

“你也会讲这样浮滑的话?”她又笑了。

可是我实在是由衷的。

“不过我得到的也很多,”罗太太说,“德庆对我多好,我们相处得极愉快,足以抵得那失去的,况且我们为失去的痛心,不外是因为不甘心离开那最好的东西,至亲爱的人……我老是把事情反过来想,既然得到过,已值得庆幸了,有些人一辈子也未曾经历过呢。”

“太太,你真豁达乐观。”

“溥家明说的,我们应该细数我们目前所得到拥有的一切,棠华,最宝贵的生命。”

我握着自己的双手,“太太,与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下星期我生日,如果太初不来,你来吧。我保证你一到,她也跟着来。”

“是,太太。”

女佣人走进来,“太太,开饭了。”

小菜精致清淡,出乎意料,罗太太吃得很多,一点不像时下摩登女性,喝茶都不敢加糖,巴不得活活饿死殉道——爱美之道。”

罗太太最自然不过,她的一切都是天赋的,没有一丝做作矫情,这样的人,即使不是长得万分美貌,也讨人喜欢。

饭后她的化妆有点糊,她也不去补粉,与我在露台上喝龙井茶。

我指着露台上那种小巧有红芯的花,不经意地问:“这是什么花呢?”

“这嘛,”她笑一笑,“这花叫作‘滴血的心’。”

我立刻呆住了。

那白花,花瓣上圆下尖,裹在一起,真像一颗小小的、洁白的心,花芯吐出尖端,血红的似一滴血。

我们的心,都有过滴血的时候,伤口或许好了,但是疤痕长留。

罗太太屋里的一切,都是为做梦的人所设。那些曾经流过泪、伤过心、失去过、有回忆、有感情的人,来到这里,宾至如归,因为这屋子的女主人,是最最至情至圣的一个女人。

我深深地感动,不能自己。

“我送你回去。”她放下茶杯,“听我的话,做人无论如何要开朗。”

“是,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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