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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伊香-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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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街已不再有百合
W城已经很旧。

  长江从城中穿过,浪花混入烟尘,落在城中的屋顶。江水润物,古往今来W城如花细细开放。

  李白写: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早几千年前,W城尚不存在,这样的景象自然壮观。当年古人在这里,看到孤帆远影和碧空、水畔的芦苇黄花、滚滚浪涛不尽长江,如今恐怕只剩了一条江水日益消瘦。现代人安逸警醒,这条大江早已服帖,更不会有“波澜动远空”的机会留给它。

  现在W城没有山,没有平野,亦没有大荒。只有一条好脾气的水。

  我每日乘轮渡越过这条水去电视台上班。

  W城是大城,却平得出奇。只有每年五月城郊的一坡樱花,让人记住它还有一座山丘。

  五月樱花香浓,绕过磨山樱园,是一池镜水,唯一的波纹只在风吹落花的瞬间。二十年前,湖畔还是一片荒芜。现在,这里已经纠结了杂烩的数间寺庙与教堂,民国红楼与欧式大街相邻,阳光茶座的落地窗外既是街边小吃,豆油皮与咖啡气味交叠,新式牛排馆枝叶疯长。

  这是老城的新气象。复杂的气息里夹杂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她像一位历经尘世的中年妇人,穿缤纷的衣饰,跳华尔兹。脸上有岁月的纹路,画旧时代的柳叶细眉。

  主干道上的高楼大厦富丽堂皇,略带生硬地宣告这座大城的时代气息。在主干道上拐个弯,却立即到达杂草般的里弄小巷。偏偏这些小巷的生命最是强悍,几十年如一日落拓不羁。

  如《蝴蝶夫人》与黑人说唱。都是经典,历久不衰。

  又如浦街。

  浦街曾是一条充斥了杂货店与笨重货物的贸易小巷,大杂烩一般的W城里,最杂烩的一条小巷。灰色石墙与街面,常年弥漫男性的烟草与汗味。

  我出生那年,男性的浦街开了第一家花店,叫罗氏百合。店里全是淡色的百合。只是普通的百合,却格外清香。每日罗氏店门一开,立即满街芳华。

  父母住花店隔壁,我有幸从出生起闻到百合香。

  罗氏花店静立于嘈杂的浦街之中。如一颗青涩玲珑的番石榴,缀结在粗犷的浦街的尽头,把浦街的岁月照得鲜亮活泼。

  后来,浦街的杂货店逐渐变成女装店、发型屋、衣帽店、香水店,每一家的窗饰与玻璃都比另一家更抢眼。浦街发现了自己的虚荣与脂粉气。她愈加细瘦,变成一条女人街。

  我与女人浦街一同长大。

  中学时,生意人父亲买下临江的复式公寓,我们搬离了浦街。仅仅半月,我再次回那里,罗氏百合已被一个家居店替代,店内红粉淡绿好不耀眼。

  于是浦街再闻不见百合香。

  浦街的时装女帽和香水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她的玫瑰满天星也与任何地方同出一辙,只有她的百合独一无二。罗氏百合从出生到消失,永远都如一位青春期少女,有精致的眼角和纯净的笑容。

  浦街现在发育丰满,已经是W城最女人的一条街。浦街的女人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浦街的男人需要花更多时间来留恋刚刚经过的女性的臀部。

  粗犷的浦街变为妖冶女子。

  她不再卖百合。

  曼子常开玩笑说,当初在大学里多么狂妄,但这几年她已经与长江水一样没有了脾气,更与浦街一样,内里施了脂粉。

  我又何尝不是。

  曼子与我同吃一支棉花糖长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周五我接到曼子电话。她言语中兴奋自豪:“单伊,我的律师男友要出庭辩护”。声音里有金子在闪。

  男友出庭,她拉我陪同作看客。原是十分无聊的离婚诉讼,成年人情感纠纷老套乏味,在小说电影里就已经看够。但我答应下来。只是感兴趣她的新男友。

  曼子和我都单身很久,同样不修边幅,古板生锈,早已脱离现代女性八千里之外。

  曼子眼光挑剔。想必她那位律师一定是非同凡响。

  好难得。

  我在法庭见到了她的金子男友石瑞城。

  因为去得太晚,开庭之前我没来得及和他打招呼。他穿一身黑色西服,神情睿智,相貌是曼子喜欢的深轮廓,凌厉英俊。

  我和曼子坐在席间看他辩护。

  “蒋欣,你可曾遭遇家暴?”石瑞城问原告。

  看来是平常无奇的家暴离婚案。

  原告摇头,“他从不打我。”

  “那你可曾对李治国施暴?”

  蒋欣低头。

  “反对。”对方律师立即站起来,“蒋女士身材瘦小,根本无法对丈夫施暴。” 

  但法官宣布反对无效。

  “请原告回答我的问题。”石瑞城满目严肃。

  蒋欣眼中似乎含泪,依旧说不出话来。

  “那么,请你回忆一下上周六晚上,在你家客厅发生的事。”

  “我……已经不记得……”她看着地面,声音微颤。

  “你一直怀疑丈夫出轨,那晚他送你chanel玫瑰香水,你便以为他因外遇内心愧疚,才送你礼物。你拿香水瓶子掷向他额头,接着又用烟灰缸砸他的脸颊。”

  蒋欣瑟瑟发抖,落下泪来。

  我看向那位叫李治国的男人,他眼神沧桑空洞,满面纱布好不吓人。而那蒋欣也是额头上带着淤青伤口。可怜,夫妻间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无味。

  “蒋女士,你对丈夫施暴已不是第一次。感情早已破裂无存。”石瑞城继续说,“协商离婚不成,所以李治国才迫不得已求助法庭。鉴于你没有工作,你们如果离婚你可以得到他一半股票。”

  “胡扯!你胡扯!我们相爱,我们感情不会破裂!”蒋欣肩膀抽搐得厉害。

  法官敲敲法槌,示意肃静。

  蒋欣没有理会,向丈夫大喊:“治国,你如果真要离婚……你难道不顾念情分!”

  “请注意秩序!”法官再次连续敲击法槌。

  她终于安静下来。但仍旧抽搐。她已然失控。

  女人痴狂,皆为男人。

  “李治国,请充分陈述你的理由。”法官问话。

  “我们再没有感情,没有话题……至少是我不再有感情。她一向顺从,大小事务全由我决定,但家里暴力不断……是我的错。再怎样,也是我先对她施暴,冷暴力。”男主角语调平静,“就这样简单。”

  冷暴力。现今冷暴力导致离婚的比比皆是。他对她施以冷暴力,她还之以热暴力,两败俱伤。也许再不离婚,彼此只能耗着枯死。以至于奏上公堂,诉请离婚,该有多决绝。但她爱他不放。

  身边的曼子轻轻叹气,“男权家庭。男方只求解脱,女方又爱他至深。”

  “再不然,”我说,“她也不会低到他的尘埃里去,再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花里还带血。”曼子赞同。

  “更多的女人甚至比张爱玲更痴。”

  “但愿对方不是胡兰成式的男人。”

  痴女人可爱可怜可恨。我和曼子齐齐叹气。

  案情明了,法官终于判决离婚。大家陆续散场,石瑞城从律师席走过来。

  “你这一棒打得狠,十年鸳鸯也一拍两散。”曼子柔声揶揄他,又对我说,“单伊,这是石瑞城。”

  “早听曼子提起你,今天见到,确实青年才俊。”我不随便夸奖男人。石瑞城的确气质非凡,曼子眼光不错。

  他大方一笑,“过奖。”

  “瑞城待我很好,你可以放心。”曼子攀着男友的手臂,十分甜蜜。这小女人。

  “你们真是一对璧人。”我为她高兴。

  “曼,”石瑞城亲昵地称呼她,“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你先等我几分钟。”他说完温润地笑,轻拍曼子肩膀,嘴角扬着新情侣的浓浓爱意。羡煞旁人。

  我碰一碰曼子的手臂,“你总算找到你的嘉德骑士。”

  她小小得意,“所以说去归元寺求一炷香还是很管用的。”

  我不禁失笑。

  不料我们刚走出门口,即刻听到“啪”一声刺响。我一惊,转头看见蒋欣手里握着一杆短枪,李治国已经倒在地上,从肩胛骨处往外汩汩冒血。

  又是“啪”一声,她对自己射了一枪,应声倒地。

  法庭内顿时骚乱。

  那杆枪黑洞洞的枪口深深留在我视野中,叫人闻见血腥。天,我目睹她杀人和自杀。她竟然要置他于死地!置她自己于死地!

  不是痴狂,是疯狂。一个弱女子能有扣动扳机的勇气,她的生存欲望已经点滴无存。更何况对方还是曾经的枕边亲密人。

  “我的天……”曼子惊叹,声音仿佛游丝。

  半分钟内,当事人已经被带走。石律师随委托人家属一起离开。地面仍有大滩滚热的血迹。

  曼子转向我,脸色苍白,“真是可怕!女人做到这种地步,何苦!她看起来那么柔弱,居然也敢杀人。”

  我的心也狂跳不止,“曼子,最强悍的是人心。心在濒死边缘,命又算什么。”

  “最险恶的也不过如此。”她又叹。

  “事发突然,”我对曼子说,“看来你只能跟我过二人世界了。”

  “你还有心思这样说话。”

  “刚毕业做记者那一年,更恶性的我也见过。”

  曼子吸一口气,“单伊,陪我看电影去。”

  她惊吓得厉害。我的眼前也依然还有蒋欣面目狰狞地举枪的画面,她的丈夫血肉模糊地淌血,血肉的碎片从他们伤口处散射出来。

  原来遭受枪击,流的不止是血,还有肉。

  我胃部抽搐,不禁甩甩头。


下午,我和曼子去看电影,温馨的爱情片,但仍不足以平息在法庭上闻到的血腥。看完电影又去打电玩,难得这么久出门一次,两个人玩得满身是汗。接着又去水吧吃刨冰,去格子铺里逛布娃娃,买棉花糖,活脱脱两个高中小姑娘。

  傍晚时,曼子接到石瑞城的电话。李治国经抢救捡回性命,蒋欣对自己射的一枪没中要害,也无生命危险。

  “真是可怜。两个都重伤,恐怕醒来比死还要难受。”曼子轻轻地说。

  我忽然对蒋欣起了无限怜悯。一个女人,拴不住丈夫的心,便想以死了之;不料死也不能够,她已经没有了前后路。痴女子真是让人又恨又怜。而那位李先生,即便痊愈,恐怕以后再也不敢碰女人。

  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很晚。母亲照例又打来电话。

  “在做什么?”她问。

  “你放心。我没有加班。”

  “建峰今天来看过我们。”

  “嗯。”我应声。

  “听说你有事情,取消了你们的约会?”她开始质问。

  “妈妈,朋友有事。”我简短地答。

  “朋友?比男朋友重要?”她有些生气,“你年纪也不小了。女人如衣服,男人愿意试,遇到合适的就赶紧成交,到时候破了旧了,五折甩卖恐怕还有困难。”

  “妈妈!”我气结,她竟然如此低贱女人。“妈妈,你也是女人!况且我还是你女儿,你应该对我有起码的信心。”

  “不是没信心,只是你要多听听过来人的意见。建峰还是不错的,”她的口气软下来,“难得他经常来看我和你爸爸,还送这送那。上次你爸爸说最近上火,结果他今天买来上好的蜂蜜。”

  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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