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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庭院深深-第15章

小说: 庭院深深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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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好,你坐下吧。”她坐了下来。“打开册子!开始吧,你念给我听。”

她深深的看了看柏霈文,然后,她慢慢的打开了册子的第一页。她的心一阵紧缩,眼前金星乱迸,昨夜睡得太少,竟如此心浮气躁,头晕目眩。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看著那第一页上的字迹:“爱妻章含烟遗稿“怎样了?方小姐?”柏霈文催促著。“你没有不舒服吧?你在叹气吗?”“哦,我有些累,我想我昨夜没有睡好。”方丝萦勉强的说,她想逃掉眼前这件工作。

“但是,你愿意为我念几段吧?”他固执的。

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好吧,假若你一定要听。”

她低下头去,越过了这第一页,她从正文开始念起。这正文是用娟秀而细小的字迹,整齐的写在米色的、有玫瑰暗花的信笺上,再被细心而精致的装订了起来的。一上来,是一首极动人的小诗,她轻柔的念了起来:

“记得那日花底相遇,我问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向我轻轻私语:‘要你!要你!要你!’

记得那夜月色旖旎,你问我心中有何秘密?

我向你悄悄私语:‘爱你!爱你!爱你!’

但是今夕何夕?你我为何不交一语?我不知你有何希冀,你也不问我心底秘密,

只有杜鹃鸟在林中唏嘘:

‘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方丝萦轻轻的抬起头来,看了看柏霈文。他仰躺在那儿,双手手指文叉著放在头底下,那对失明的眸子大大的瞪著,脸色是严肃的、深沉的、全神贯注的。方丝萦心底的痛楚在扩大,扩大……变成一股强大的压力,压迫著她的神经,这工作对于她是残忍而痛苦的。两滴泪沿著她的面颊滚下来,她悄悄的拭去了它。再念下去的时候,她的声音颤抖:

“我还能清晰的记得那个日子,那个酷热的下午,我站在

那晒茶叶的广场上,用蓝布包著头,用蓝布包著手和脚,

站在那儿,看著那些茶叶在我眼前浮动。那时候,我心

里想的是什么呢?没有梦,没有诗,没有幻想中的王子,

我贫乏,我孤独,我就像一粒晒干了的茶叶,早已失去

了青翠的色泽。可是,就在那个下午,那个被太阳晒得

发烫的下午,我的一生完全转变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念不下去了,最起码,是不愿意念下去了。她停住了,抬起头来,她呆呆的看著柏霈文,柏霈文的身子动了动,他的脸转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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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他问。她陡的站了起来,把那本册子抛在床上,她颤声的、激动的说:“对不起,柏先生,我不能为你继续念下去了,我很疲倦,我想去休息一下。”说完,她不管柏霈文的反应和感想如何,就径直的走向门边,打开房门,她迅速的走出去,反手关上了门,背靠在门上,她闭上眼睛,站了好一会儿,心里却像一锅煮沸了的水,在那儿翻滚不已。好半天,她睁开了眼睛,却猛的大吃了一惊,在她面前,老尤正静静的站著,注视著她。

“哦!”她惊呼了一声。“你做什么?老尤?你吓了我一跳!”

老尤对她弯了弯腰,他的态度恭敬得出奇。

“对不起,”他说,他手里握著一张纸。“有一封电报,我要拿进去给先生。”“噢,”她慌忙让开,一面说:“你念给他听吗?”庭院深深19/59

“是的,”老尤说,敏锐的望著她:“或者方小姐拿进去念给他听吧。”“哦,不。”方丝萦向楼下走去。“你去吧。”她说著,很快的下了楼,她不喜欢老尤看她的那份眼光,她觉得颇不自在。老尤,那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对她有怎样的看法和评价呢?午后,方丝萦决定还是去学校,她发现没有亭亭在她身边,柏宅对她就充满了某种无形的压力,使她的每根神经都像拉紧了的弦,再施一点儿力量就会断掉。她去了学校,才上了两节课,柏宅就打电话来找她,她拿起听筒,对方竟是柏霈文。“方小姐?”他问,有些急迫。

“是的。”“哦,”他松了口气。“我以为你……”

“怎样?”“哦,算了。”他的声音中恢复了生气,是什么因素使他的语气中带著那么浓重的兴奋?“只是,下午早点回来,好吗?”

“我会和亭亭一起回来。有——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没什么,”

挂上了电话,方丝萦心中好迷糊,好混乱,好忐忑。柏霈文在搞什么鬼吗?听他那语气,好像担心她是离家出走或不告而别了。但是,即使她是不告而别了,对他是件很重要的事吗?她坐在办公桌后面,瞪视著面前的练习本,她批改不下去了。那些字迹全在她眼前浮动,游移……浮动,游移……浮动,游移……最后,都变成了那首小诗:

“记得那日花底相遇,我问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向我轻轻私语:‘要你!要你!要你!’

………”多么缠绵旖旎的情致,可是,也会有最后那“不如离去!不如离去!”的一日,噢,人生能够相信的是些什么呢?能够赞美的又是些什么呢?假如这世界上竟没有持久不变的爱,那么,这世界上还有些什么?看柏霈文那份痴痴迷迷,思思慕慕,那不是个寡情的人呵!章含烟泉下有知,是否愿意再续恩情?她想著,想著,于是,她拿起一支笔来,在一阵心血来潮的冲动下,竟学著章含烟的口气,把那首诗添了一段:

“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

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

两个世界,几许痴迷?

十载离散,几许相思,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

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写完,她感到一阵耳鸣心跳,脸孔就可怕的发起烧来了。她站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慢慢的喝下水,心跳仍不能平静。把那首小诗夹在书本里,她缓缓的踱到窗前,极目远眺,校园外的山坡上,是一片片青葱的茶园,仿佛又快到采茶的时间了。放学后,她牵著亭亭回到柏宅,一路上,她都十分沉默,她有一份特殊的、不安的感觉,她竟有些害怕柏宅那两扇红门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呼吸那样急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那样迅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她咬著嘴唇,握著亭亭的手竟微微的出汗了。

走进了柏宅,老尤正在院子中洗车子,那辆雪弗兰上灰尘仆仆。看到了她们,老尤唇边涌上了一抹笑意,他那锐利的眼光是明亮而和煦的。“亭亭,快上楼,你高叔叔来了。在你爸爸房里呢!”老尤说。“高叔叔?”亭亭发出了一声欢呼,放开了方丝萦的手,她直冲进客厅里去,一面大声的喊著:“高叔叔!高叔叔!高叔叔!”

方丝萦心底一阵冰冷,高叔叔?天!这是个什么人?上帝知道!不要是……她僵住了,四肢瘫软得像一堆棉花,头脑中糊糊涂涂,她发觉自己不大能用思想,不,不是“不大能”,是“完全不能”!自己脑中那思想的齿轮已经完全停顿了。她机械化的迈进了客厅,呆呆的站在那儿,她可以听到楼上传来的笑语喧哗,在亭亭喜悦的笑声和尖叫声里,夹著一个男性的、爽朗的、热情的声浪:

“亭亭!你这个小东西!你越长越漂亮,越长越可爱了!来!你一定要带我去见见你那个方老师!她在楼下吗?”

方丝萦一惊,像闪电般,她的第一个意识是“走”!“马上离开这儿”!但是,来不及了,她刚转过身子,就听到一串脚步声奔下楼梯,和亭亭那喜悦的尖叫:

“方老师!这是我高叔叔!”

是的,她逃不掉了,她必须面对这份现实了。慢慢的,她转过头来,僵硬的正视著面前那个男人,高大的身材,微褐色的皮肤,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她走上前去,慢慢的对他伸出手来:“你好,高先生,”她毫无表情的说。“很高兴认识你。”

“哦,”那男人怔住了,他直直的望著她,竟忽视了那对自己伸来的手。他们四目相瞩,好长的一段时间,谁也不开口。终于,他像猛然醒过来一般,笑容回复到他的脸上,他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高兴的说:“我也高兴认识你,方小姐。”说完,他掉头对站在一边的亭亭说:“亭亭,你是不是该上楼陪你爸爸说说话?他在生病,还不能起床呢!还有,我有东西带给你,在你爸爸那儿,去问他要去!”“好呀!”亭亭欢呼著,一口气冲上楼去了。

这位高先生迫近了方丝萦,笑容在他脸上隐没了,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方丝萦的脸上,那目光是锐利的、深刻的、批判的,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说。

“他打电报叫你来的,是吗?”她冷冷的说。“我应该猜到他是叫你,他并不像我想像那样糊涂。”

“他需要一对眼睛。”“所以他叫你来!事实上,他现在不需要眼睛,他需要眼睛是十一年前。”他惊奇的望著她,接著,他开始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似乎要一直看进她的骨头里去,然后,他深吸了口气:

“你变了!你真变了。”

“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鬼魂,能不变吗?”她说,仍然是冷冰冰的。他继续打量她。“可是,这对你并不合适。”

“什么?”“这眼镜,这发髻,这服装……你无法伪装自己,随你怎样改变装束,见过你的人仍然会认出你来。除去眼镜吧!含烟。”含烟?含烟?含烟?这名字一旦被正确肯定的唤出来,所有的伪装都随之而逝了。含烟!这湮没了十年的名字!这埋葬了十年的名字!这死亡了十年的名字!现在,她又复活了吗?复活了吗?复活了吗?她听到楼梯上有响声,抬起头来,她看到亭亭牵著柏霈文的手,正慢慢的走下楼来,柏霈文脸色是苍白而憔悴的,但他的神情是紧张而兴奋的,抓住楼梯的扶手,他颤声说:“立德,你认出来了吗?是她吗?”

哦,不,不,高立德,你不能说!如果你说出来,一切就都完了!哦,不,不,高立德,你不能说!章含烟已经死了!十年前就死了!她抬起眼睛来,哀恳的看著高立德,再哀怨的看向柏霈文,她的嘴唇枯裂,她的喉咙干涩,她的声音凄厉:“不!柏霈文!那不是她!章含烟已经在十年前,被你杀死了!”说完,她的眼前一阵昏黑,她站立不住,地面在她脚下波动,她扑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第二部庭院深深20/59

灰姑娘

11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逼射著大地,台湾的仲夏,酷热得让人晕眩。柏霈文把车子停在工厂门口,钻出车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烈日闪烁得他睁不开眼睛。走进工厂,茶叶的清香就弥漫在空气中,再夹杂著茉莉花的香味,又甜净,又清新,这味道是柏霈文永远闻不厌的。深呼吸了一下,柏霈文觉得精神一振,好像那炙人的暑气都被这茶叶香驱散了不少。经过了机器房,那烤炉的声音和搓茶机的声音轧轧的响著,好单调,好倦怠。炉边的烤茶师傅抬起头来,对柏霈文点首为礼。火在机器下燃著,整个机器房都变成了烤箱,那些师傅和女工都汗流不已。柏霈文在机器房门口站了片刻,再继续往前走。晒茶场上正在晒著茶青,有三四个女工,戴著斗笠,用布包著手脚,站在烈日之下,拿著竹耙,不住的翻动那些茶青。看到了柏霈文,她们并没有停止工作,也没有加以注视,老板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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