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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柯云路3衰与荣-第38章

小说: 柯云路3衰与荣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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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看看我先生送我的东西吗?你困吗?来,我拿给你看。  
  她打开了“马桶袋”。  
  这件衣服漂亮吗?——是一件粉红色的纱绸上衣。这件裙子怎么样?——一件拖地花长裙。这双皮凉鞋精致吧?香港出的,香港的鞋世界有名的。你再看这个皮夹子漂亮吗?牛蛙皮的。这个黑皮夹更漂亮吧?是鳄鱼皮的。这条金项链,漂亮吗?  
  卞洁琼拿出一个小首饰盒,取出一条金项链,双手捏着,提起来,金光闪闪。林虹微微一笑,表示看见了。卞洁琼又贴到自己脖颈上比试着。  
  我戴好看吗?这是18K的。24K是纯金,那太软,太红,不好看,18K最好。成色再低了,不值钱,也不好看。你戴过金项链吗?没有?女人一生没有几条好项链,实在太亏了。我先生已经答应我了,给我买一条真正的钻石项链,那要戴上才漂亮呢。  
  ……她戴上钻石项链,脖颈上群星闪耀,穿一件黄色的,不,是黑色的,不,是绿色的,不,是红色的拖地长裙,出现在香港上流社会。她被丈夫挽着款款步入辉煌的舞厅,上千人站起来为她鼓掌。所有的照相机都对着她,闪光灯一片耀眼,燃起一百个太阳。她是香港最受欢迎的女影星,她回眸一笑就值千金。香港到处是她的巨大画像,她在对每一个香港人含情脉脉地微笑……  
  我很快就会移居香港了,我要到那儿打天下。我嫁给我先生,并不图他的钱。他是有钱,而且爱我爱得发疯。结婚在我只是跳板。我要到香港演电影。我觉得我适合在那个世界发展。咱们这儿太僵化,我根本施展不开。你再看我这个戒指,做工特别精致,美国货,你不感兴趣?  
  林虹表示感兴趣地看着她。卞洁琼在灯光下转来转去欣赏着金戒指,恍惚的目光充满着贪婪的欲望和痴迷的想像。  
  “林虹,要不要我给你也介绍一个香港的先生?”  
  林虹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不愿意。”  
  卞洁琼看着林虹,愣了一会儿,“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她满脸敌意地问。  
  “不是。”  
  “你是看不起我吧?”  
  “不是。”  
  林虹在对面床上静静地坐着,眼里含着真诚的微笑。真会演戏。幸运儿。又美,又安静,一动不动,像个小观音。小观音在自己眼前模糊了,一壁又一壁的石佛、石菩萨在眼前浮动,一张张慈祥宁静的脸,群鬼在他们坐骑下挣扎,又都化成人群,他们都不和她照面,冰冷的目光钉在她脊背上。……  
  食堂里熙熙攘攘。排队打饭的,就座吃饭的,说说笑笑一团一伙地围坐成一桌。卞洁琼也不断和人打着招呼,但坐下吃饭时她常常是冷冷的一人一桌,没人和她坐在一起。在食堂吃饭据说是对人缘的最明显检验,在这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候,人人愿意和亲近的人坐在一起。她独自坐着,慢慢喝着汤,感到周围的热闹及自己的冷落。眼前的桌面像荒凉的大漠。一只蚂蚁在踽踽独行。她不愿受这种审判,端起饭碗一个人回宿舍去吃,脊背感到人们对她的冷蔑和议论。她不理睬,咯噔咯噔昂首往外走。  
  “哼,谁知道你是不是。”  
  “真的不是。”林虹解释道。  
  “别装大善人了,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我是破鞋,我从十五岁起就和男人胡搞,我一生都要背着黑锅。人人可以在背后唾我,我的耻辱是洗不掉了。以后孩子长大了,也会看不起我。我倒霉,人们糟蹋我;我出人头地,人们更拿我当闲谈的资料。我知道,你们人人肚里一把刀。”  
  看着歇斯底里的卞洁琼,林虹不知说什么好。这两天她已多少知道一些卞洁琼的悲惨身世。  
  卞洁琼喷着酒气,感到自己身体的抖动。  
  ——她什么罪?—个文工团员,工人家庭出来的女孩子,十五岁被文工团团长强奸了,以后又被他长期霸占了。“文化大革命”她成了作风败坏的女流氓,胸前挂着黑底白字的牌子,手里举着根竹竿,挑着一只破鞋游街。千百双手,千百样脏东西从人群中飞来,黑红黄绿都砸在她脸上身上。她变成了妖怪。  
  ——她站在黑烟滚滚、恶臭熏天的沥青锅旁烧着火,用木棍搅拌着浓稠的沥青。火烤着她,烈日晒着她,黑烟熏着她。她的脸是黑的,头发是蓬乱的,帆布工作服是黑污的。她早已被文工团开除了,到了建筑工程队,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她熬着沥青,也熬着自己。她发誓这辈子要熬个出人头地。  
  ——天黑了,她疲惫不堪地拖着步子回家,丈夫醉醺醺地在街口拦住她,伸出手:给点钱。南方小镇,晚饭后的街边店铺都在亮灯敞门营业。她说没有。她不能给他钱去喝,去赌,她还要顾家,她还有刚满周岁的孩子。没有? 丈夫眼睛血红。他是工人,托人介绍要娶她。她以为他忠厚,不计较她过去的耻辱,嫁了他。但一结婚他就不原谅她的过去了,忠厚变成了粗野。他毒打她,打完她便打自己,打完自己便两眼发直地出去喝酒,醉在外面。不给钱?你这破鞋, 你这烂女人。他左摇右晃地当街指着她大骂,惹得人们围上来。 
  ——她终于和丈夫离了婚,终于在法院上争到了孩子,终于熬来了机会,在几年前考上了电影学院,终于出人头地了,终于又嫁给了一个香港商人,终于又……  
  “洁琼,喝点水吧,你是不是有点醉了?”林虹倒了一杯水,送到她面前。  
  她伸手把它搪开了:“我不喝。”她似乎稍稍平静了一些,“林虹,你看过我演的电影吗?”  
  “前两天刚看过一部《枫叶红了》。”  
  “我演得怎么样,你客观说?”  
  “挺好的,挺成功的。”林虹眼前不禁浮现出卞洁琼在银幕上的形象:一个年轻女医生,穿着黄色的短袖弹力衫坐在那儿微笑着想一件幸福的事情,目光纯洁动人。  
  “纯洁善良?哼,这就是我的天才。我一点都不纯洁,一点都不善良。我也不相信这些,可我却能演出来。人活一辈子就是演戏。谁不演戏?不在银幕上演,就在银幕下演,无非是演得高明不高明而已。连小孩哭闹都是演给大人看的。怎么样,我说的这一套动听吗?”卞洁琼冷冷地瞥视着林虹。  
  林虹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觉得你能像我演得这么好吗?”卞洁琼含着敌意问道。  
  “我现在还一点经验都没有。”林虹温和地说。  
  “我看你挺自信的。你不用摇头,我能看出来。”  
  林虹又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自鸣清高,对吧?你是幸运儿,一上来就是主角。有人捧你,一步登天,把别人一脚踩在下面。好不得意吧?”  
  你不承认?踩着别人肩膀往上走,该有多得劲,多舒服。瘦肩膀,肥肩膀,宽肩膀,窄肩膀,老肩膀,嫩肩膀,一脚踩一个往前走,蹬得他们往后倒,往下瘫,肉陷骨塌,自己借着反作用力往前窜。  
  “你累了,早点洗洗睡吧。”林虹说。  
  “我不累。”卞洁琼歇斯底里的发狠被打断了。她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沉默了一会儿,“林虹,我挺嫉恨你的。你知道吗?”她目光恍惚地说道。  
  林虹看着她,什么也没说——不能说。  
  卞洁琼猛然抬起头:“你听见没有,我嫉恨你。你不聋吧?”  
  “睡吧,你太累了。”语气平静。  
  她喝多了,失态了,脸肯定扭歪了,头发肯定蓬乱了,不成人样了。可林虹还平平静静坐在那儿。她更恼怒了。“你别觉得自己了不起,春风得意。”她冷笑着。  
  “我没有……”  
  “你以为别人不了解你的底儿,都拿你当天使一样?”卞洁琼从牙齿缝里冷冷地往外说着,她在紧咬的牙关中感到着自己的狠毒。  
  林虹看着她。  
  “你的身世不也和我差不多吗?这两天在电影厂谁不背后议论你?顾——晓——鹰——,对吧?我看你还不如我呢。我马上可以去香港、去外国打天下,那个世界不在乎这些。你呢?”  
  林虹用冷静的目光打量着对方。卞洁琼的脸部掠过微微的抽搐。歇斯底里发作了一通,她显得比平时难看了。她像受了惊恐跑回洞穴的小动物微微地喘着气。受过侮辱而要去侮辱与自己同命运的人,自己发疯了,也要让别人跟着发疯,这真是人生的悲剧。  
  寂静此时显得很残酷。它使时间停顿,使刚才的全部言行举动都冻结了,灵魂曝晒了,受别人的审视也受自己的宰割。寂静生出无数把锋利的刀,亮晃晃的一起过来剖析着她的皮肉。她真希望再有几杯酒,添点醉意。  
  “我是喝多了……”卞洁琼站了起来,半摇半晃地走到桌旁,端起林虹刚才倒的那杯水仰起头一饮而尽。她沉重地放下杯子,手在杯子上半天没离开,目光凝视一点,矇眬起来。好一会儿寂静,她慢慢走到椅边坐下。“我是发疯了吧?”她侧对着林虹说。  
  林虹沉默不语。  
  “你恨我吗?”  
  仍然不须言语。  
  卞洁琼也不说话了。她对着镜子慢慢摘着发卡,发卡在玻璃板上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响。她向后掠了掠头发,仰起脸神情恍惚地抚摸着眼角的皱纹。“真是人生如梦啊……”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人有几年好活的?年轻的时候一过去就全完了。想享受也享受不了了。”喃喃低语梦幻般在空气中飘悠着,渐渐消逝了,“听见我说话了吗?”  
  依然是寂静。  
  “你不愿理我了?”  
  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卞洁琼突然转过身,对着林虹,“我受不了这安静,我耳朵有毛病,我要爆炸了。”她双手捂住耳朵。耳鸣声像尖厉的汽笛震得她耳膜撕裂般剧痛,头颅要炸开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放下手,目光恍惚地呆坐着。  
  “我是发神经呢,”她自言自语似地慢慢说道,“我今天心里不痛快。”  
  林虹抬眼看了看她,仍然没有说话。  
  “你成心不理我,你心就这么狠?我痛苦,我痛苦。”卞洁琼又有些歇斯底里。  
  林虹依然那样冷静,这是此时她唯一合适的态度。  
  卞洁琼垂下头,目光黯然地盯在了地上:“我刚才说的都是假的。”她的声音变得沙哑,“我根本去不了香港,我先生根本没有爱得我发疯。他是骗子,他没有钱,他的钱都在他太太手里,都是他太太的钱。”  
  林虹惊愕不解地看着卞洁琼。  
  “他早已有了太太。他花钱在香港开了个未婚的假证明,每年来大陆一两个月,我不过是他的姘头,我今天才知道。”卞洁琼垂着目光说道。  
  宾馆的房间里。卞洁琼怒气冲冲地追问过了,嚷过了,骂过了,打过了(打了对方两个耳光)。她呆呆地坐在床上。  
  他跪在她面前。  
  床上摊放着几封信。有一封是新华社香港分社的朋友写给卞洁琼的,对她先生的情况作了详细介绍:他在香港有太太,有两个孩子,他没有什么财产,财产都是他太太的,太太是他的老板。  
  “洁琼,饶了我吧,我因为爱你才不得不这样做。我不爱我太太。她比你差多了,又老又难看。她身体不好,糖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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