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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柯云路3衰与荣-第25章

小说: 柯云路3衰与荣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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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还是稳操优势嘛。  
  但现在还不是用语言教训年轻人的时候。他紧紧抓住这个良机,接连下了几步计算到家的棋。一番残酷激烈的格杀,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最后,这场战略防御中的战役以围歼红方一马结束。  
  这是一只对黑方威胁极大的马——它是红方攻势的核心,它的被歼使红方攻势顿时瓦解。至此,黑方不仅在子力上占了多数,在全局上也获得了主动权。再加上心理上的变化,他知道,战略防御将转入战略反攻了,这盘棋可能要赢了。  
  他从从容容点着了烟,环顾四周说笑了两句。我这两步棋很平常,哪算什么妙着。还是后生可畏,棋有长进,便蹙眉阴脸进入了更专注的思索。他绝不会犯年轻人的错误,把到手的优势白白丧失掉。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他要一步比一步更狠地杀,把年轻人的实力连同自信一起摧毁。  
  直到这时,吴冬才松了口气,感到刚才紧张得都汗流浃背了。他本能地站在李海山立场上,希望打败向东。老一辈人地位高,水平高,他顺应,如果这批年轻人气势汹汹上来,他就反感且反对。他瞥了李向南一眼,听说这颗“新星”快倒霉了,上边还算英明,千万不能让这些小野心家窜上来。  
  秘书小章有些矛盾。他既希望李海山输棋,他不甘长久扮演察言观色的角色;然而,作为一个乖觉谨慎的人,他又极看不惯向东的狂妄,真希望他们一个个惨败。 
  观众中心情最紧张的就是陆靓了。  
  她提着心屏住呼吸地盯着棋盘。当初,向东提出要与父亲赛棋,她就极力支持,两星期来,每日与他一起在僻处研究棋谱。她支持他一切勇敢的想像和计划。他们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去干什么就要争取干成什么。红棋现在吃紧了,她也透不过气来。她俯在他身后,看他如何应付。千万不要悲观,不要泄气。她真想从后面搂住他,如果这能给他力量。他一次次疯狂地搂着她,渴望着占有她。她没有答应。可现在,不,等他下赢了,再提出这个要求,她会立刻把一切交给他。……  
  战争进入非常残酷的阶段了,所有观战的人都感到了相互杀戮已到了最激烈的时候,现在是要又一次再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历史了。  
  被长久压迫的黑棋蓄满了压抑的仇恨,也锤炼了战争的意志力。此刻一旦反过手来,它的反击就显出异常的有力和无情。  
  一双铁腕在绞杀一个软弱的生命。  
  做父亲的棋越走越老到,他感到自己那老狼似的狡猾。使用狡猾也有一种快感。他一步步勒紧绳索,必致敌于死地而罢休。  
  他不能再放松了。年轻人就因为优势时松懈了,结果立陷被动。要汲取教训。只有彻底打败对方,才能讲“宽大”,“给出路”。现在,必须一下接一下往狠里打。一支军队的生命力有时是很顽强的。眼看着要垮了,还会顽抗;再给它一个打击,似乎完了,可它又挺出一次新的顽抗。你必须再一次给它致命打击。它看着奄奄一息了,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必须更有力的再施打击,直至它投降或被全歼。  
  他喷出一口浓烟,隔着烟雾冷冷地打量着儿子。儿子的脸绷得紧紧的,死盯着棋盘,额角依然有些发青。六岁的儿子倔犟地立在面前,瘦瘦的脸,发青的额角……他在生命深处感到一丝对儿子的温情——在那里他同时感到并承认自己身体的衰老——这温情很遥远,若有若无地和一个婴孩的细嫩皮肉恍惚叠印着。更多感到的是和儿子的对抗,儿子的额头是坚硬的,整个身体是硬邦邦的——他都感到了。  
  他看了旁边一眼。向南很规矩地观着棋局,他喜欢大儿子的规矩。文静脸色依然有些憔悴,她该有个家庭了,他慈爱地想……今天这盘一定要赢。以后,不轻易和年轻人下棋了。  
  向东越来越感到父亲苍劲的腕力,黑棋巨大的压力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对面是个久经沙场的将军,自己显得太嫩了,有点扛不住。一根根黑色的钢梁压到自己肩上(哪儿来的幻觉?黄河大铁桥在车窗外掠过),单薄的身躯要折断了。  
  后悔来不及了。几步松懈,一步错误,把好好的优势全葬送了。真沮丧啊,真想痛打自己一顿。啪,啪,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人生每一步都不能重复,人生是遗憾的艺术。失去的便失去了,再也无法挽回了。向东,你真是个蠢蛋。  
  想把危局扳过来,但实力不支,走了几步棋,都脆弱无力,越趋被动。算了,干脆输了这盘,抹抹脸一笑:这次上你当了,再来一盘。甚至起身一站,把棋盘一扫:不下了,无聊透顶。棋子在灯光下四散飞射,打碎四周所有的玻璃窗,劈劈啪啪一片裂响,把人打散,把院子打塌,把黑夜打碎。到处是曳光弹。他和陆靓扬长而去,在空中飞翔。管它天塌地陷,他们在宇宙中拥抱,赤身裸体滚在一起,血肉交合,淋漓烫热。通红的宇宙。  
  茶杯?送过来了?一只美丽温柔的手。他接过来喝了。杯子后面她冲他调皮地挤眼。“你的卡片呢?”她好像在说。他也调皮地挤挤眼,点了点头。明白了,亲爱的。  
  明白就不晚。  
  这是最困难的考验。处劣势而不悲观,难;处优势而不松懈,更难;从优势跌入劣势而不沮丧,最难。始终处于劣势,人还容易有顽强的拚搏力,而从优势跌入劣势,心理上极易崩溃。世界上一切战争——包括球场上的“战争”多半如此。排球,兵兵球,比分落后,可以一心一意咬着追。比分一直遥遥领先,却被对方直线追上,面对对方大长的士气和观众为奇迹创造者的欢呼,你就毛了,意志崩溃了。  
  心理上的调整最重要。  
  他又一脚踩到了小板凳上,伸了伸细长的胳膊,笑着说道:“不行,我还要拿出十分的力气;再松劲儿就可能赢不了啦。”这是他的心理战:他对胜利充满信心,刚才他只不过是没用全力。父亲瞄了他一眼。老头子没有完全把这话看成笑话,多少受到了一点点心理战的压力吧。心理战的最大意义是给了自己信心。人能接受语词的影响,连自己编的话说出来也能影响自己。这是奇妙的“自我暗示”。  
  局势更加严峻,又有一炮面临围歼。黑棋决心继续在本土上歼灭红棋的有生力量。  
  这步棋他足足想了十几分钟。不管父亲如何一次又一次打开茶杯喝水,喝了水又盖茶杯,瓷器相磕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都不急促。我不怕现在小小的耻辱,我要最后的不耻辱。  
  哥哥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十点多。这盘棋已下了一个多钟头。没关系。正好是消耗战、持久战,拖垮老头子。        
  他终于寻觅到了出路,黑棋逼迫自己的是拿炮换个士——否则就是个死炮,但他却看到了弃子入局的妙着。  
  好。他举手抓起炮要轰,这将是一场精彩的搏杀。他兴奋得手都发抖了。他克制住自己。放下棋子,又通盘想了想。这样“举棋不定”,是要被人小看的:是没着了。他不在乎。他再一次复核了自己的作战计划,确信无误了,才果断地以炮打士。  
  父亲迷惑地看看他:想了半天,还就是这步棋?他多疑地思考了半晌,看不出有何蹊跷,才犹豫地拿起了士,停了停,很干脆地吃掉了炮。  
  红棋走出了异乎寻常的两步,又以剩下的一炮打士。  
  这次老头子看明白了。红棋要弃双炮换双士,剩下一车一马,却能巧构杀局。黑棋虽有一车双马双炮在周围盘旋,却无救。  
  这下,老头子又思考开了。这是一步最长的思考。烟不知抽了几支,茶是没再喝过。此刻,他对父亲不再有怜悯之情了,只渴望对黑棋的屠杀。  
  李文敏不耐烦地小声嘟囔着,回了两次屋。其他人都没敢出声。  
  父亲终于想出了对策,不吃红炮——士算被白吃,舍血本用一车兑换掉了红方的马。这是向东已预料到的:惟有此举,黑棋方能免死。  
  剩下的局势是:红方单车单炮,对黑方双马双炮。表面看,似乎黑方主战子力仍占优势(一马一炮与一车战斗力相当),但是,有车杀无车,是红方一大优势,黑方没了双士,老将裸露,再加上红方多二兵,总起来,红方占优。  
  往下胜负难测,变化将极为复杂。是真正拚体力、拚计算力的战争。他为自己年轻力旺而充满信心。他为自己经受了磨炼,战胜了自己而充满信心。  
  棋盘上的事是残酷的,一步之差就会满盘皆输。人生也是一盘棋。你努力了多少年,一步走错就全完了。历史上很多人不都这样?自己哪步走错了?……夏日的玉渊潭,中午树不动,水也不动。树下的塑料布上有一对青年男女,男的枕在女的腿上睡着,女的用手指一下下梳理着他的头发。自己和林虹相视了一下,绕开……这盘棋越杀越复杂了,来回变化,向东又翻过手来。有些错误还不至于一下葬送全局,能挽救过来。自己呢?……  
  “你对我有何建议,林小姐?”他尽量幽默地问。他今天才感到自己的自尊竟然也很脆弱。林虹地位的变化,使他绝不愿表露一丝黯然。  
  “我建议你玩两天。明天我们那儿演《巴顿》,去看看吧。顺便看看电影厂。”  
  又经过一小时的苦战,做父亲的终于输了:输在红方比他多两个小兵上。年轻人两星期的研究打败了他的一生。他几乎没有力量过多言笑,站起来,说该休息了,端着茶杯回自己房间去了。人们相觑,在一片令人压抑的寂静中,听着李海山疲惫孤独的脚步声上了台阶,进了客厅,入了东偏房。门嘎吱吱关上了。  
  李向东嘴角微微歙动了一下,用比不安更复杂得多的目光久久注视着父亲的背影。人们又相互看了看。发现围观者中有人的位置与开始时不同:贾振邦,这位高胖的老干部,不知何时把藤椅由向东这边挪到了李海山这一边。  
  “这下棋杀来杀去有啥意思?”人们纷纷准备散去,王妈妈出来收拾方桌,知道李海山输了,唠叨道。  
    
 

第十三章  
  〔她的小说《新生代》用的是独创的新手法。第一层次,写人的言行状貌;第二层次,理智思维,内心独白;第三层次,感觉;第四层次,幻觉、潜意识;还有,第五层次,上帝的声音。〕  
  人首先是为自己活着。一收到小说《新生代》退稿,顾小莉就极为沮丧。李向南的政治危机暂时甩到脑后去了,她打着小阳伞,在炎热的街道上匆匆走着。阳伞外是白炽阳光照耀下的大世界;阳伞下是她自己的小世界。  
  他们太不理解自己的小说了。李文静,哼,李向南的这个姐姐真不是什么好编辑。一脑壳旧货色。话说得还挺委婉,什么小说有特色,艺术上很大胆,但是……但是什么,但是你们根本没看懂。  
  街道上捡着树荫走的行人,哼哼着驰过的无轨电车,李文静那憔悴的面容。这么大名气的编辑部,不过是几间拥挤得一塌糊涂的活动房子。脚下的柏油发软,发粘。低下头,黑亮的沥青上留下了自己的脚印。一辆小轿车在身旁呼地一声掠过。热风,树叶蔫头耷脑。抬起胳膊擦汗,腋下一丝凉意。小阳伞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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