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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白银谷-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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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神色凝重。老东家和大掌柜是否真要出巡江南,吕老帮早想问个仔细,但见邱泰基这种样子,也不便开口。直到终席,吕老帮才问:

  “老东台和大掌柜,真是要出远门,下江南?”

  “早已经启程了。他们是六月初三离开太谷,我们初四上路。现在,他们已到河南了吧。现在河南湖北,那是什么天气?唉,你说我的罪过有多大吧!”

  “已经启程了?这里的字号,还都不相信呢!都说,那是我们天成元放出的一股风,还不知是要出什么奇招。现在,哪还时兴财东老总出巡查看生意,还说是暑天就走,谁信?就是我们,也不敢信。真出动了?”

  “我亲眼见的,还能有假?初三那天大早走的,我想去送,又没脸去送,只是跑到半道上,远远躲着,望着他们的车马走近,又走远了。咳,我一人发混,惹得老东台大掌柜不放心各码头掌柜!”

  “邱掌柜,你也不能一味这样想。康老东台本来就是位器局大、喜欢出巡的财东。一生哪儿没有到过?大富之后,不喜爱坐享其成,只好满天下去跑,见人所未见,谋人所未谋。西帮的财东都要像他,那只怕我们西帮的生意早做到西洋去了。”

  “只是,年纪大了,万一——”

  “我看康老东家,倒不用我们多操心。老汉是成了精的人,灾病上不了身的。倒是孙大掌柜叫人不放心,这许多年,他出巡不多,这一趟够他辛苦。叫他受点辛苦,也知道我们驻外的辛苦了,也好。”

  “大掌柜受了这番罪,怨恨我那是应该的,连累你们各位掌柜,我实在于心不忍。”

  “给各码头的掌柜倒也该念念紧箍咒了。你看看日升昌那些驻外老帮,骄横成什么了,眼里还有谁!小生意不做,大生意霸道,连对官府也气粗得很,把天下第一票号的架势全露了出来。做老大的,先把咱西帮的祖训全扔了。日升昌它就是财东太稀松,掌柜们没戴紧箍咒,大闹天宫只怕也没人管。”

  “我邱某就是浅薄如此。到归化庄口后,还望吕掌柜多指点。”

  “邱掌柜,你真是心思太重了。你张罗生意是好手,如今咱们的庄口离得近了,还望你多帮衬呢。”

  吕老帮劝邱泰基在杀虎口多歇一日,他哪里肯?祁县乔家的大德通分号,也想在第二天宴请邱泰基,探听一点消息,他当然更婉谢了。

  翌日一早,邱泰基就带了郭玉琪,出了杀虎口,踏上口外更荒凉的旅程。

  按西帮规矩,商号的学徒出徒后,能被派到外埠码头当伙计,那便是一种重用,算有望修成正果。一旦外派,即便是新出徒,也可被称做掌柜了,那就像科举一旦中试,就被称做老爷一样。

  像所有能入票号的伙友一样,郭玉琪在进入天成元以前,一直是在乡间的学馆读书。父母看他聪慧好学,是块材料,就没有令他考取秀才,下了心思托人举荐担保,将他送进了天成元票庄。在总号做学徒的三四年中,他虽然全是做些伺候大小掌柜的卑贱营生,可也不算吃了多大的苦。听说要外放到归化城当伙计,心里当然很高兴。在总号几年,早知道归化是口外的大码头,又是东家的发迹地,能到那里开始学生意,真是好运气。口外当然比太谷苦焦,可你是驻票号,衣食花消都比其他商号优越一等。还有,他从小就听说了一句话:没驻过口外,就不能叫西帮买卖人。

  临走,又听说要跟了邱掌柜一道上路,郭玉琪就更兴奋了。

  邱掌柜那可是天成元出名的驻外老帮!虽说眼跟前倒了些霉,毕竟人家还是生意高手。郭玉琪在心里甚至这样想:邱掌柜犯的过错,那也是有本事的人才能犯。所以,他对邱泰基仍然崇拜异常。

  这样一位邱掌柜,一见面,居然叫他“郭掌柜”,简直令他惶恐万分。

  “邱掌柜,你就叫我的名字吧,大名小名都由你。”

  “叫你郭掌柜,也不过分,你是怕甚?驻外埠庄口,不拘老帮伙计,人人都得担一副担子,用十分心思,叫掌柜不是光占便宜。在总号学徒,还不懂这?”

  “懂是懂,只是跟邱掌柜你比,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你什么也不是,总号派你到口外做甚!能进票号,又能外派,那你就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人尖,比中个秀才也不差。没有这份心气,哪能在票号做事?”

  “邱掌柜,你才是人中俊杰……”

  “郭掌柜,以后再不许这样奉承我!我叫你有心气,是叫你藏在内里,不是叫你张扬。我吃亏倒霉,就在这上头,你也知道吧?”

  “再怎么说,众人还是佩服邱掌柜。以后,还望邱掌柜多教我管我。”

  “生意,生意,全在一个‘生’字。生者,活也。生意上的死规矩,旁人能教你,那些活东西,就全凭你自家了。郭掌柜,咱这一路上归化,你是骑马,还是雇车?”

  “我随邱掌柜,跟了伺候你。”

  “我只想雇匹骡子,驮了行李,我自己跟了骡子走。”

  “那我也随邱掌柜,跟你一搭步走。”

  “郭掌柜,你不必随我。我是多年把自家惯坏了,惹了这样一场祸,想治治自家。你获外派是喜事,柜上又给你支盘缠,何必随我?我都想好了,咱离太谷时,雇辆标车,一搭坐了。

  等过了太原,到黄寨,再换成骡马。这样,你骑马,我跟了骡子走,也没人知道,不叫你为难。”

  “邱掌柜,为我费这样的心思,我领情就是了。可我也正想步走一趟口外呢。日前,祖父还对我说,琪儿你算享福了,上口外,字号还许你雇车马。老辈人上口外,还不是全说一个走字。不用步走,倒是享福,可你刚当伙计就这样娇贵,能受了口外的苦焦?邱掌柜,这不是正好呀,我随了你走,也历练历练。若邱掌柜你坐车骑马,我想步走,也不会不允许吧?”

  “要这样说,也不强求你了。实在说,你步走一趟口外,倒也不会吃亏。”

  要步行赴归化,郭玉琪其实是没有一点儿准备。既是票号外派,就是远赴天涯海角,也有车马盘缠的。那不只是自家的福气,更是票号的排场。但邱掌柜要舍弃车马,徒步就道,那就是说成什么,他也得随了走。邱掌柜虽给贬到归化庄口了,也是副帮二掌柜。掌柜步行,小伙计骑马,哪有这样的理!邱掌柜说得那样恳切,也许是真恳切,也许又是考验你!

  在总号学徒的三四年,从沏茶倒水,铺床叠被,到誊写信件,背诵银钱平码,那真是处处都在受考验。稍不当心,就掉进掌柜们的圈套里了。说是学生意,其实什么都没有人教你,只有掌柜们无处不在的圈套,想方设法在套你!躲过圈套,也没有人夸你,掉进圈套呢,谁都会骂你笨。郭玉琪好在还不算太笨,没有怎么挨骂,可也学会了提心吊胆。从早起一睁开眼,就得提心吊胆,大事小事,有事无事,都不敢松心大意。就是夜里睡着了,也得睁半只眼,留三分心。所以,他对邱掌柜佩服是佩服,也不敢大意。

  六月初四,他们离开太谷时,真按邱掌柜意思,先雇了辆标车,坐着过了太原府。到黄寨,便弃车就道,只雇了一匹驮行李的骡子。

  郭玉琪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走过远路。刚踏上黄寨那一片丘陵,就有了种荒凉感,加上初尝跋涉的劳苦,就觉预料中的艰辛,来得太快了。看邱掌柜,分明也走得很辛苦,汗比自己流得多。

  “邱掌柜,才离开太原府,这地面就这样苦焦?正是庄稼旺的时候,可坡上的那庄稼,稀稀疏疏,绿得发灰,看了都不提精神。”

  “这能叫苦焦?越往前走,你就越知道什么叫苦焦了。见不上庄稼,见不上绿颜色,见不上人烟,见不上水,你想也想不见的苦焦样,都不愁叫你经见。”

  “邱掌柜是甚时走的口外?”

  “二十年前了。那时跟你似的,正年轻。也是一心想到口外驻几年,以为不受先人受过的那份儿罪,有不了出息。一去,才知道了,受罪实在还在其次。驻口外,那就像修行得道,要整个儿脱胎换骨。那里不光是苦焦,比起关内,比起中原,比起咱山西,比起咱祁太平,那真是世外天外,什么也不一样!吃喝穿戴,日常起居异样不说,连话语也不一样,信的神鬼也不一样。在我们这里,从小依靠惯了的一切,到口外你就一样也靠不上了。叫一声老天爷,那里的老天爷也不认得你!就是我们从小念熟的孔孟之书,圣贤之道,着了急,也救不了你了。”

  “邱掌柜不用吓唬我,我不怕。”

  “我吓唬你做甚?我给你说吧,在口外有时候你就是想害怕,也没法怕!”

  “想怕也没法怕?邱掌柜,我还真解不开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害怕,那倒是由你,可你去怕谁呀?几天见不上人烟,见不上草木,每天就能喝半碗水,除了驼铃,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连狼都不去,你去怕谁?能见着的,就是头上又高又蓝的天穹,脚下无有边涯的荒漠,还有就是白天的日头,夜里的星星。可这些蓝天大漠,日月星辰,它们都认不得你。皇上、孔孟、吕祖、财神土地爷,全呼叫不应了。你怕还是不怕,天地都不管你。”

  “不能怕,就不怕得了。”

  “那不能活,就死了拉倒?”

  “也不是这意思。”

  “我给你说,到了那种境地,天地间就真的只剩你自家了!你能逮住的,就惟有你自家,你能求的,也惟有你自家。谁也靠不上了,你惟有靠你自家。谁也救不了你了,但还有你自家。你说,这不是修行悟道,是什么?”

  郭玉琪从小就常听人说走口外,只知道口外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也是一个苦焦异常的地界。

  可邱掌柜这样一种精深说法,他真是闻所未闻!

  “邱掌柜,我听说口外尽是咱山西人,去了,也并不觉怎的生疏呀?”

  “那都是先人趟出了路。你要把口外当山西一样来混,那就白走一趟口外了。再说,在口外住庄,你也不能只窝在字号。就是当跑街的伙计,也不能光在归化城里跑。从归化到前营乌里雅苏台,后营科布多,那是大商路。到前营四千多里,到后营五千多里。往来送信调银,平时多托驼队,遇了急事,也少不得自家去跑。光是去路一程,快也得两个月。出了归化,过了达尔罕,走几百里就是戈壁大漠了。中间有十八站没河水,得自家打井淘水。那一段,你不得道成精,过不去。走出戈壁,还有好几站,只有一口井,人马都限量喝水,以渴不死为限。骆驼耐渴,是一口水也不给它喝。以后就进山了,在乌里雅苏台的东南路还有雪山。想想吧,这种营生,你能靠谁?”

  “经邱掌柜这一指点,我已经有靠了。”

  “那到了归化,你就跟我先走一趟乌里雅苏台。我得去拜访乌里雅苏台将军连顺大人,有一封端方给他的信,要当面呈他。”

  “那我一定跟了邱掌柜,学会在绝境修行悟道。”

  郭玉琪跟随邱掌柜北行的第一天,就翻越了一座石岭关,走得简直惨不忍睹。直到四天后,出了雁门关,似乎才稍稍适应。雁门关外的苍凉寂寥,使他几乎忘记了正是夏日。举目望去,真就寻不到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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