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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5章

小说: 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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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猜想影片上的斋木犀吉大约是个无情的职业杀手,眼看就要把在地铁入口露面的股匪头目打倒在地了吧。但从地铁入口露面的竟是一位忧郁柔弱的中年妇女,两个人的台词是:“太太,要乘直升飞机吗?”“什么,岂有此理!”就是如此。不用说,那拒绝邀请的女子转身就走。而斋木犀吉一当他说出他那惯用的尖锐的带口吃的噜苏道白,他那要塞般坚固的冷淡相也像薄纱帘幕样把他的内心世界暴露无遗。女的从银幕上消失后,单剩下面带暧昧微笑的斋木犀吉,在此时影院内迸发出一片嘲笑声。我忍住了几乎涌到嗓子口劈拍作响的愤激的火花,走出电影院。大雪纷纷飞个不停。天空中道路上异样地光亮。我经不起那雪、风和光的刺激,眼中淌出了泪水。“那家伙,为什么,做出这副模样?”我嘟囔着快步走去,可泪水总也止不住。因为我是顶着风雪在走哩。“看样子,斋木犀吉哪是什么青年明星,倒像英国影片回顾展里的伦敦人。表上的金链子什么的从背心袋直挂到上衣胸袋,俨然是个洋气十足的反派小生啦。好容易能活着返回,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那家伙!”


  可我在向晚的午后,由于见到了这年冬的初雪,我得到了我政治狂父亲留下的恶运,也有他那点勇气。这样,我向影片公司宣传课挂了电话,才知叫做斋木犀吉的新星怪人在摄影棚吵架殴斗,退职走了。不过,宣传课的男的把斋木犀吉目前的工作地址西银座办事处的电话号码告知了我,我决定和他作第二次会面。5


  我的眼前呈现出一个既非幻象也非银屏人影正在咳嗽清嗓的斋木犀吉。可怪的是,那打扮一如电影,以游鱼样平静而木然的神色微笑着说:


  “呀,长老身体可好?那条近视眼的狗该还在啃那灰鼠色的袜子吧?”他不胜怀念似地口吃着快速地以尖锐的声调说。“嗯嗯,没什么变动哩。可我一直没回乡间去,南洲号之类的事儿也不清楚。”


  “我从香港寄过一封内装五万日元的航空信给长老的,要不遭到没收就好了。我可不想失信于长老哟。”


  我默然无语。五万日元。可他拿走的除他那份五万日元外,还有我的一份五万日元,共计十万日元啊。但由他看来,只有供他用的旅费,才是他和祖父间的借贷关系。而我那五万日元,自然不必挂心。斋木犀吉解决的只是他所谓长老的问题。这样还算不错,我自己这样考虑。我知道,正如我在电影院薄暗处的预感那样,我自忖没法切入他那刀枪不入的铁甲的内侧的。再则,从其微笑的光亮中,反感到斤斤计较自己的五万日元,简直不够气派。


  “我想祖父准能收到你的款子的。即使钱款被没收,单是香港来封信,他也定然很高兴哩。”我说。


  “去喝点儿茶吧!那末,请稍候!”斋木犀吉及时岔开我的话头,返回当时工作的办公室去取围巾。我在那大楼七层廊下等着他,隔层玻璃窗,我听到他在室内和别人借钱的语声,心中感到滑稽,“我才不想要斋木犀吉招待喝茶哩。”我脸上憋得通红为自己辩解。


  上文提到斋木犀吉现实中和电影里打扮全无二致。但仍有两点相异处。首先,现实中的他并没长唇须。那大约是他的假须。原因是两年前,我知道他脸上一根胡须也没长,尽管他每天坚持吃五百克海藻不误,但在自己的唇边仍未能长出唇须。另一不同处是,他的上衣口袋鼓起多高,活像产卵前的鳕鱼肚皮。尽管他全身收拾得漂漂亮亮,斋木犀吉的口袋,总像小孩口袋鼓起一大块。这点在其后,他也曾有意为自己辩解,说这是他平素的习性。斋木犀吉有次曾说起帕佩拉·毕加索①的口袋里为何塞满了乱七八糟收藏物的话。据他说,一个天才的日常生活上的癖好,全都符合难以解释的宇宙的动机的,从而也总是合理的。这里顺便说一下,在他一生里有限几次的幸事中,其一便是斋木犀吉在他第二次去海外旅行时,亲眼见到过毕加索。那是在法国南部的利维埃拉海岸。其时毕加索在一家鱼味馆的玻璃厅正吃着比目鱼,身旁有小猎狗形状的灯,并有毕加索妻子所生的几个孩子陪伴着。总之是,斋木犀吉始终改不了在自己口袋里塞满杂物的怪脾气。在银座第一流商店定制的服装,上身不久便搞得不成样。他有随手丢弃各样物品的癖性,可若一见哪样不三不四的物品中了他的意,却又决不肯掉头不顾了。


   ①PabioPicasso(1881—1973)西班牙名画家。  斋木犀吉脖子上缠着围巾,口袋中塞着借来梯。电梯一开动,他随即在装得鼓鼓的口袋中掏出一只邓希尔银制打火机给我看。同时解释说,这邓希尔打火机是银制的还是镀银的,区别在于机盖上有无条纹花样的雕刻。


  “外国人的做工还是蛮精制的哩。”斋木犀吉高兴地说。“你那办事处在干什么业务?而你又干些什么?”我不由得有些不快,目光离开打火机问道。本该接着谈论那邓希尔打火机的,可这毕竟是暌离两年后意外的重逢啊。


  “在画家亲戚开设的商业图案设计事务所里,我用细明体或粗明体字书写药店广告哩。你该知道我是书法上的天才了吧?”


  “那么,和那画家的女儿该已结婚了吧?”


  “哪有这事。我和那姑娘已不性交啦。过去我也曾说过吧?正常的性交,要说以女方为对手男子的快感,那才了不起,我已经从这一阶段毕业了!我和那家伙这么一讲,那家伙跑到旅馆里吞了些砒霜,可后来终于苏醒啦,皮肤白得像个挪威人哩。而且,那家伙想出了自己欺骗自己的计划,把和我生下的孩子在养着呢。这样做是因为那家伙吞服了砒霜啊!”我在去四国的夜车里,对于性的问题,曾使他狼狈不堪,这点我知道他并没遗忘。说来虽是小事,可这总像是在我和斋木犀吉相隔二年这条深山峡谷间铺设的一座吊桥。不过,对经常和他性交三小时的情人,能干出这样的事儿吗,我想。哪怕斋木犀吉只和那亲戚的女儿性交过五十次,他们也曾一起性交过一百五十小时呢。那个倒运的砒霜爱好者的性器官,使用了一百五十小时后,哪能经得起这样的冷漠?想到此,我不禁一笑,斋木犀吉显出孩子似的愠怒相,张皇地这么说:“可是我,并没让那家伙生孩子啊。不过,对一旦喝起了砒霜的老相好,就不能再冷淡了吧?”


  他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态说。这时的斋木犀吉确实和他的二十岁的肉体年龄相称了。可当然,这只是一种像海市蜃楼那样稍纵即逝的印象。而在斋木犀吉屡屡显示的青春的海市蜃楼中,实际确有某些真情在内,这点我在除他之外的其他人身上从没发现过。我这话决非单纯出于友情,读者务请留意。


  斋木犀吉办公的大楼位于银座林荫大道新桥附近的一角。我们步出大楼,背着新桥,在经冬凋谢的林荫大道上像急匆匆赶路般跨着大步朝前走。我想告诉斋木犀吉前一晚遇上雪的事,可终于没开口。因为这次重逢他是否能作为我能就雪讲些心里话的友人和我交往我全没把握。再则是一提到雪,我似乎又感到在风雪中会流下眼泪。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个身材一米七十五公分以上的大汉,大踏步急匆匆朝前走(这是斋木犀吉还没有自备汽车时的走路习惯。总像那逃犯般急着赶路,可实际没什么紧急事等着他办。但若你和他约时间会面,那就非让你耐心恭候他三十分以至一小时的迟到时间不可。)这样便根本不瞅不睬这比他低上几分的我,像狂怒的公牛样一直往前冲,我也没法和他搭话。而当我一发觉路上的娘儿们都向斋木犀吉行注目礼,有的看一眼,有的任意顾盼,就想到一个明星走路也有几分性虐待狂的满足感,这样我在那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跟随着斋木犀吉踉跄前行。在此时,恰如我反比他年少了几岁。


  就这样,由斋木犀吉这一方领着我来到一家德式食品店二楼。据斋木犀吉介绍,这店邻近有的是同样有名的高级德式菜馆,可这家咖啡馆由于像沙丁鱼回游似的银座观光客为食品店中火腿、香肠、饼干的烟幕挡住了视线,反而被漏掉。果不其然,那天除我和他再无别客。我心情不佳,有些不耐烦。按我此时的个人情绪,最与上流社会的情调,格格不入,可它正好是这类情调的店铺。可是,斋木犀吉则有如沙漠绿洲里的骆驼,喜孜孜搓着双手,点起糕点来。


  “现在若是晚饭时间,而我又有足够的钱,那便要先吃牡蛎饭前开胃菜,中间还得加上甲鱼排哩!”斋木犀吉忘乎所以地说,越来越像那婴儿在眯眯笑,眼角边堆起了无数皱纹。“当然,在那时就该坐在餐厅那边,而且要在底层的桌面上用餐,喝德国啤酒哩!可今天,要三种点心,外加特别加料的红茶、白兰地,将就着吃啦。”


  这时我估量着自己口袋里的钞票数,在包括厚实的青冈栎桌子和油浸褐色壁龛等在内的全部设施前,不免自惭形秽,只要了一份咖啡,并叮嘱不必特别加料。等到点心、红茶送来,斋木犀吉旁若无人地兴致勃勃,像鲸鱼吞虾米一一报销了。


  说来,那斋木犀吉却胖了不少。下巴肉像堆成了两层。而我自己,肋骨像大礼服上的金丝锻根根突出,皮肤如风筝纸撑在胸前,无意间心中冒出了怨恨根芽。这是因我那时营养失调所致。人生谁都没有第二次学生生涯(如契诃夫笔下所说不以秃头为意,坦然着上学生服那样的终生大学又当别论)而在头戴学生帽的马拉松竞赛中那些营养失调的选手,即使败下阵来,也别想博得哪个教授的同情,所以营养失调的学生,不论用如何含恨的目光看待现实世界,这种怪脾气也是情有可原的啊。我以这种心情,对着那斋木犀吉的二重下巴频频顾盼,这期间手指上粘满了蜂蜜和糕点粉米的斋木犀吉,不由得冲着我的眼睛一面微笑一面回看着说:“下巴左右长起了茧子啦。要是再硬的话,该用砂皮纸打磨了。是因为练习小提琴的关系哟。我目前在练习巴赫的无伴奏组曲变奏曲第一乐章哩。说起那快速,就别提有多快啊,像我这样的初学者拿着弓子要赶上那速度可真不易,快得简直毫无办法啦。”他误解了我的复杂心情兴致勃勃地说。


  这是斋木犀吉特有的作风。不论学哪种乐器,他从不照初步曲来练,一起始就用这乐器去练习自己最心爱的曲子,由此磨练技巧。而且不须花费多长时间,最终也能弹奏出与那曲子近似的音乐。所以在斋木犀吉身上必然有像甲鱼那样偏执的忍耐心和独特的才能。我当真常常这样考虑:即使对核裂变,他也能从全然无知的阶段,一下着手进行原子弹的个人制造,过不久说不定会造出使东京站半身不遂一类的爆炸物呢。


  “在这两年间,你该有了不少创举吧,我昨天就看到你邀请中年妇女坐直升飞机的镜头呢。”我在残酷感情的舌尖上带着辣辣的酸味报复着说。


  “唔,是那个吗?”斋木犀吉他那栽满满足得意之花的大脸膛上,糕点、红茶和白兰地的影子倏然消失,浮现出可悲的极度忿懑的表情。“我若能在四十岁成为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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