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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35章

小说: 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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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之名,会叫好心的侍者们大吃一惊的。)爱好那儿的葡萄酒。坐上捷克的司库台,只须二十四小时,便可以从这国的一头开到另一头,这就是说,我可以从伏尔加河畔到里海边,在全国纵横旅行,写成热情的通讯,向外发稿。在这个国家,仍有濒临死亡但还在挣扎的“魔影”(dracula)到处徘徊,这点足以说明这几年来该国的历史奥秘,可我并不想就这么严肃冷峻的课题写什么通讯,只想和该国人民结成宽厚大度的朋友关系。我想为他们起到友善的宣传家作用。结果,在三周的逗留之后,当我由长满荨麻的首都机场出发时,我体验到像背离东北山村出外闯荡的贫农儿子的伤感情绪。而当我的飞机途经希腊飞向巴黎时,我的头脑已经热衷于和斋木犀吉重逢的喜悦之情了。在雅典,我按×××鹰子美术明信片上巴黎,伦敦两处地址分别拍发了电报。若他们仍在巴黎,按理会到机场来接,而如果他们已返回伦敦,则可在爱(尔兰)法办事处留下话和我联系。


  可在隆冬和奥利机场,犀吉他们却没露面,航空公司的所有窗口,也没见着他们的留言。我只得独自设法为自己找个旅馆。在机场大楼我托了个法国姑娘给介绍了一家最廉价的旅馆。结果,在圣日耳曼广场后面称为弗朗西斯路的小巷边的旅馆里安顿下来。这里通向我房间的暖气管全然没法使用,而这层楼面所有住客公用的厕所,由于有暖气管的主管道,像小河马栖身的丛林湿地那样闷热——就是这么个旅馆。随后我给伦敦、巴黎两处地址发了信,通知他们我已到达。我起先认为犀吉他们可能去意大利或瑞士旅行了。我的电报也许空留在他们旅馆帐房间或套间的女侍者手中了吧。事实上,犀吉并没出外旅行。他们在伦敦的套间里确实收到了我的电报,只是没工夫去接我罢了。当时他们正深深陷入于极度混乱的漩涡之中,以致在航空公司的办事处送个留言也不可能。不计后果的我,恰在此时,乘上喷气机,投入这个最糟糕的黄鼠狼套子之中。事情的真相,直到我抵达巴黎的第四天清晨接到犀吉由伦敦发出的明信片方始了解。犀吉潦草地用极尖的2H铅笔,像镌在铜版上的锐角文字那样刻上明信片。(单由字体看,我已了解到犀吉的情况大好而不妙了。)信上说:“鹰怀孕,无法坐飞机。可疯女人又不准我和阿晓同去巴黎。而阿晓则说不愿独留伦敦。故我们没能去接你。望你立刻来伦敦。坐半夜末班机有折扣。抵达时拨如下号码电话给我。犀”


  犀的文字一离开我的双眼,我耳边便似乎响起犀吉凄厉的叫声。我不可能相信犀吉以上的辩解,他是个失了信也决不辩解的男子汉。尽管如此,可鹰子怀了孕,斋木犀吉要当爸爸了,这事儿究不知从何说起!犀吉准在手足无措了。我决定立刻去伦敦,在巴黎的四天,我除了去新闻社分社领得妻子的汇款外,其余时间一直枯坐在圣日耳曼教堂附近的咖啡馆。那个小小社会主义国家和我的友谊,每天每天在发生反作用,使得我懒于活动,犹如一个有着酸涩柠檬样脑子的糖尿病老人一般。我如此这般坐等犀吉的音耗,此外别无动作。我此次来到巴黎,其目的恰如全都集中于犀吉一身,没有犀吉的巴黎,当然引不起我的兴趣。从而一接到犀吉的明信片,我便迫不及待如虚火上升般渡过多佛海峡,到那似乎谁都是块未开垦荒地似的英格兰岛。2


  我在伦敦郊外希思罗机场降落,用古怪的英语在海关勉强作了对答,这时时间已晚(格林威治天文台标准时间刚过晚上十二点),便按犀吉写来的号码拨通了电话。先来接电话的是带着粗嗓音男声,但却仿佛女子般有些腼腆,说一口纯正英语的英国人。我慌乱地反复说出犀吉之名,我甚至疑心拨错了电话号。在电话一边,听得到有年轻姑娘般不耐烦的笑声,还有像是老年学生那样古怪的淫猥的耳语声。来听电话的还有一个男子,我就和这说话像鸟语叽叽喳喳又尖又细的男子对谈。接电话的男子一面说着体己话,一面像是把听筒紧按在喉边,致使我多次听到他们透大气似的体内音。万般无奈,正想放下听筒,忽而听到简直像是昨天刚分手似的犀吉的语声:“喂,现在刚到吗?洛伊和特里方才跟你闹着玩儿的。在原地等着我,好吗?马上来接你。”他平静地说。“好,我等着。”这瞬间我不由得感到失望,心里想,这次从东京到伦敦这么长距离的旅行,难道全是白搭?


  带着多疑症尾巴的我早就对那两个英国男子像姑娘似的笑声和体己话感到腻味。我重新感到多日旅行带来的劳顿。我把在粤利机场出发时为犀吉买来的礼物一瓶免税上等白兰地,打开了瓶盖,就着瓶子喝了起来。不一会,一个彪形大汉英国人办事员跑上前来,提醒我别误了公共汽车,仓卒之间,我没有用英语作答的自信,只默然摇了摇头。我看着这寒冬满月像能揭露一切阴暗现象般照彻希思罗郊外一大片无垠的荒郊景色,以及这一带阴暗而闭锁着的建筑物。不少同样在等候达到的迎客者店员模样贫穷的外国人,在盯着我看。我知道犀吉像是和几个英国人同住一起,我因此对他们和犀吉的共同生活具有不祥的预感,再加上由于来自四面八方的外国人看得我只觉得寒碜,我像个酒精中毒自杀未遂者似地偷偷地就着瓶子喝酒,而后用手背抹抹嘴唇佯作不见。过一小时,犀吉开着在月光下耀着银灰色的奥斯汀,以时速八十英里如狂犬般横冲直撞疾驰而来。他时时避开机场休息处的异国人,把车子直闯到守在机场大门口我的正前方,一面煞住车,可他并不理会我的存在,只瞪着眼瞧着挡风玻璃,这时的犀吉给人以阿修罗①的印象。他看来意外地瘦削,那张大脸令人想起引退的相扑力士坑坑洼洼的脸相。而且,他似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衰老起来。我犹豫了片刻才向他递去眼神。竟像有与他十年不见那样的错觉。


   ①佛教语:印度恶神。  话虽如此,当我在月光下移步向前时,犀吉忽而露出孩子般招人喜爱的微笑,把脸上的皱纹和苦涩统统溶化掉,挥动起长大的胳膊。我绕过车子走向他为我开启的副驾驶座车门,安心地舒了一口气。可这时犀的微笑一下子冻结了起来。只淡淡地说:“行李?”犀吉的苦涩和皱纹重新回上了脸。他身穿一件又长又大深藏青外套,钮扣紧扣到咽喉口,像个严肃的警官模样。外套的袖口边露出素色细条纹茶色西服,可连这也令人想起是件给人阴沉印象适合中年男子穿着的服装,这时的犀吉令人回忆起他蓄着唇髭出现在银幕上那会儿的感觉,只是当然比那时老气多了。


  我暂不看犀吉,把白兰地酒篮放上副驾驶座,手提包塞进后座。这手提包由巴尔干半岛的社会主义国家买来,原是女用之物。用着这绣花的手提包,真感到不好意思,觉得我就是全欧洲最土气的乡巴佬,而当我一发现犀吉在盯着它看,更深悔不该把它带到伦敦来。


  “就这些,其余都寄在巴黎的旅馆里。”我说,随后我低头钻进副驾驶座。车内一下充满了白兰地酒气。


  “啊,这就好,这就好!”犀吉说,依旧是冷淡的僵硬的声调。难道他已察觉到我自己对那个包的不满情绪了吗?我们仍以八十英里的疯狂时速出发。这样的驾驶全不像犀吉平时的习惯,由此我看出这是他大脑袋深处变化的朕兆之一。从犀吉瘦削的下巴到脸庞过去像肉色草叶似的伤痕,此刻看来,又塌陷了一些,令人生厌,我故意不去看他那伤痕,只注视着挡风玻璃外月光照射的路面和建筑,还有同样是非人间的荒凉的冬日树丛。对于我,犀吉在伦敦度过的不眠之夜中死的恐怖有多可怕,就不难理解了。唯有这,才是最最可怕的呀,好可怜!


  “伦敦海关叫你不快吧?”犀吉像脚踩小鬼的金刚力士般蹬着加速踏板,仿佛要把奥斯汀车身摇得像虫子般身着异处,一面总像是对旅客没话可说时那样随口敷衍。


  “是啊,要是和巴黎比较的话……”,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英国人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不对啊。他们自己道地的纯正英语(Queen’s English)就足可对所有外国人确证自己行为的合理性。这看来是把外国人,把说些莫名其妙语言的人们都说成野蛮的这种古罗马帝国的遗风哩。”犀吉把他资料中在英国新收集的这一伦理条目说给我听。“英国人听到外国人说错了英语,会大喜过望,好趁机打击你,笑话你啦。不过,他们也快成为濒临绝灭的民族罗。”


  这时,我想起在电话上把我作为他们内部的笑料和犀吉一起过活的英国人。


  “叫洛伊和叫特里的是房东?”


  “是高矮哥儿俩吗?我们借住他们租赁的套房中的一间。两户都是鹰小时的同伴。洛伊是荒诞片的导演,特里原是芭蕾演员,现在搞芭蕾舞台装置。到了跳不了芭蕾的岁数啦。两个人都四十了。”


  “我还认为他们年轻哩,从电话声音上。”我微带不快地承认。


  “谁都这么认为哩。可一见面,两个人反倒比实际年龄还看老呢。两个讨厌的家伙,可倒是纯正的英国人!”


  犀吉把奥斯汀开得飞快,引擎发出怪声,不得已降低车速,对这车和其他一切他毫无顾忌,独个儿任意攻击。我顺口问他这车是否在伦敦买来,这一来犀吉不胜轻蔑地说:“我哪能买这样的奥斯汀?胡扯淡。从车行租来用的。我自己的白色杰克车留在巴黎哩。”他狠狠的反驳。犀吉过去是否这样发怒过,倒不得不动脑筋回忆一番了。


  “我从白兰地篮里摸出一瓶开过瓶塞的酒,默默然喝了起来。”


  “让我也来一口。”犀吉一手驾车,一面喝了口酒。像只气喘的猫连连咳嗽。斋木狮子吉已死于结核了,我想,但愿犀吉的肺叶不致毁于伦敦极端恶劣的空气和雾气才好,总之是,酒使我俩一年间形成的沟变狭了一些。


  “听说鹰怀孕啦?”我问。


  “嗯嗯。鹰每天都吐哩,妊娠这事儿真够呛!”


  “要生了吧?”


  “这儿没法找堕胎医生呵,我如今算是理解了盎格鲁撒克逊姑娘们的恐怖心理啦。”犀吉没正面回答我随口涉及的问话,说了些嘲弄的话。说完他又喝了口仍在他手上的白兰地,而后送还给了我。


  “不过,鹰为何又不想打发你和阿晓同去巴黎?”


  “我哪猜得透那孕妇的鬼心思。不过,要是你和我把晓送去巴黎,她自然不会阻拦的。非尽快让阿晓乘往北的飞机回东京去不可啊。”


  “你说阿晓要回东京,是咋回事?”


  “阿晓打算让广岛的医院查一下哩。浑身关节痛,经常感到乏力呐。”犀吉实际以阴暗忧郁的声调愤愤然地说,似乎对谁有所不满。


  一听这,我也心中一震,不禁黯然,我想起阿晓的母亲说她儿子生来便有好运这节语,叫人留下烦躁愚昧的印象。又想起晓对他母亲在羽田机场近乎申斥的大声言词:“我在这儿也罢,到哪儿别处也罢,都一个样。所以,我想到哪儿远处去安身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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