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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20章

小说: 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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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犀吉和两位拳击志愿者,还有卑弥子本人(理所当然,她更感到十分的绝望)心中犹如遭到了雷击。啊,面对金泰,说些什么好?打算轻蔑地嘲笑他是朝鲜人吗?难道对狂热的甚至勇敢的要设法战胜那恐怖心理的我们这些亲密的朋,来加油!


  但是,年轻的圣人样的职业拳击手红着脸,几乎要哭泣似地对丑陋的卑弥子这样说:


  “是,加油嘛,”微微一笑……


  于是,我和犀吉,两位青年还有眼看在充血的眼睛里已噙着泪水的卑弥子,尽管仍有几分疑虑,终于放心地发出了笑声,金泰黝黑冷峻的脸上,稍稍浮现出玫瑰样的明亮色采。他一下抬起头,对我们一一环视,看来金泰已再次度过了他恐怖心最严重的关头。我们都笑了。这时,金泰把他模糊远视的眼转向我,问道:“我害怕时,“眼前不论什么看上去都变得小了,真的,犹如把望远镜颠倒过来看,又远又小,这是由于眼珠受到殴打冲击,变得不行了吧?”


  “连我也这样呵。我想定是歇斯底里的症状吧。”我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倒为自己着急地回答道。


  “歇斯底里嘛!”金泰不胜感慨地用嘶哑语声叹息道。“总之,在害怕得不行时,看上去就是那样的啦。所有东西,连自己戴着手套的拳头也那样。不过,人原来的视觉,是由看去极小的东西组成的。我有时怀疑,用大尺寸来看这世界一切东西时的眼球,不反而是异常的吗?这样,对我的人生来说,唯有恐怖得打颤时,才是正常的瞬间。”


  我们以苏格拉底(Sokrates)和周围希腊人听众那样的心情,怀着敬意和同感点了点头。尤其是犀吉,感动得不由地伸出手,隔着外衣抚摩金泰的膝盖。要是让雉子彦看到那情景,非引起他嫉妒不可的,那么样关心体贴。我们全都为金泰开始克服恐怖心理而高兴起来。


  接着,突然门外一阵骚动,笑声中掺杂着大声的叫喊,走道上传来匆遽的脚步声,房门猛然大开,还是那个穿着印有文字的运动衫和运动裤衩,兰球鞋的红脸中年小个子男人,闯了进来,对我和卑弥子,而且对犀吉,骄横地以像猿猴似地滑稽矮小身段、颐指气使地喊叫。


  “喂,喂,各位拳迷回观众席去。现在有人放弃比赛,非马上准备不可”。而后,像女人似地夹杂着咯、咯的短笑,继续说道。“一方退到边角,就不再出场了。比赛开始的钟声响了,还在哇哇地呕吐哩。没见过这样的事儿!”


  犀吉和卑弥子和我,开着门出去,一面看到金泰脸色再次变得青苍,低垂着头,身子在哆嗦。而且,来不及说什么激励的话,金泰的训练馆头目急着把我们推出房去,关起门来。我们自己,也再次感染到金泰的恐怖心情,浑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默然地穿过走道,走向雉子彦为我们占好座位的观众席。


  由啤酒箱板作成的廉价席的长凳上,我们连雉子彦在内一共四人,并排坐定,(热心地等着主要比赛前一局金泰拳击赛等的开始的,只有我们四个。)


  在等待我们英雄出场的期间,周围的观众们,对主要场次以外的比赛,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心理松弛,对此,我们感到如受屈辱,生起气来。犀吉从卑弥子那儿拿了大力车的钥匙,问清了停车处,不到五分钟,一个人走得无影无踪……


  再说,比赛开始。起初,日本最轻级二级选手,即金泰的对手大河绀野展开积极的攻击,一时间占了上风。绀野不时出手用右击先发制人的打法,若金泰稍有退缩,则反复用左直拳重力打击。我竟要像聊斋志异心中怀恨的儒者那样,恨不得一下化作吃人的老虎,咯吱咯吱去咬啮绀野的脑装。金泰则让人感到有点受虐狂的老实相,总像在坦然地接受对手所有的重击。对手用右手还击,又平静地接受了左手攻击。第一回结束时,我们全都认为金泰处于绝对的劣势。


  第二回合,左撇子大河由于第一回合的成绩而得意忘形,频频出击,金泰脆弱的下巴受到了左勾击,打乱了金泰的脚步。过一会,我想闭起眼来。大河几乎要轻蔑地笑出声来,情绪高涨,继续打出左直拳、左勾击,把金泰逼向栏索。金泰原来文静温和的脸,此时像鬼脸似地歪斜得使人恐怖。金泰用双臂小心地护着下巴,像吃核桃的松鼠那样凄惨。对继续后退背心擦得栏索嗖嗖作响,设法摆脱危机的金泰,大河绀野宛如在水划中找虫子吃的鲫鱼,一个劲儿地出去。金泰只有招架的功夫了。


  第二回合结束,在我发热的头脑深处,产生了不吉祥的预感。卑弥子、雉子彦也一样。另外,虽不如我们那样深深地悲观,在预感到金泰要败北这点上,赛场上所有的观众们,大都有着同样的看法吧!其中只有斋木犀吉一人却是例外。在第三回合的铜锣声响之前,犀吉把嘴凑在我的耳边,信心十足地这样嘀咕。


  “金泰打得实在好呵。大河胡乱出手,为了穷逼机灵的金泰、过于急躁了,而金泰,一起始就加强防守。今天,金泰的防守全没破绽。像被逼到了索栏,可等四秒时间又站稳了。倘若在这两回合中间,克服了恐怖心,下一回合容易把虎击倒了吧!”


  我不信。在我眼里,只见金泰完全处于劣势。犀吉出于对金泰的友情,对金泰评价过高是理所当然的。可在我的正视眼里,从第三回合起,金泰的脸色已不再青苍,呈现出玫瑰红的血色。而且,在第三回合半中间,当大河刚踏进一步,企图袭击金泰时,像沉重的铁匠的铁锤一样,他打出一记笔直的左手下勾拳,击中大河的腹部。大河扑地摔倒在地,数到九时,大河立起来,拼死命向对方进攻,可再次像预定好了那样,金泰正确地以左手下勾拳击中了大河的脸部。金泰的对手像剪彩画似地倒在草席上,再也起不来,像个要静静地沉睡的幼儿似的第三回合了以二分十二秒KO(击倒)获胜。


  犀吉,卑弥子,雉子彦,加上我这些金泰的友人们,如痴如醉地狂热起来。而且从等候主要赛项的一般由松弛的睡眠中醒来的少数其他观众也加入到我们的欢呼狂热之中,唯有他们,才是今晚观众中的有识之士。过不久,在金泰威风凛凛开始登上冠军台上时,他们还在反复向其友人介绍这晚上惊人的击倒一幕,深自庆幸自己能亲临现场,回忆起方才天才的一瞬间就感到高兴。在我们的和鼓掌声中,竞赛场上,金泰像只蝴蝶,飞上前去,领取小小的奖品,并向观众致意在我极度兴奋的没有戴上眼镜的眼里,金泰看去像个招人喜爱的白纹花蝴蝶……


  返回休息室的金泰,仍被由于他今晚的胜利,发现其天才光辉的少数敏感的新闻记者包围着,回答提问。我们友人们聚集在门旁,似乎有几分害羞心情,远望着新脚光中的金泰,我们依次等着跟他交谈。金泰已不是我们私人的所有之物,他已成为大众推崇的人物了。


  金泰从额头到右颊,有少许血迹,但他宛如刚睁开眼的婴儿,新鲜、活泼、有幸福感。全身皮肤显出粉红色,尽管金泰面对新闻记者,用腼腆的轻声细语回答提问,对我们四人,则不时传来幽默闪灼的眼光。我们满怀高兴,都以微笑相报。


  “大河,非常勇猛,只是,比赛开始,就让我看出动向,当时是防御,没遭到打击。


  金泰那样说,盯视着他脸发红、气喘吁吁、嘴唇湿润的卑弥子,叹息道:“金泰实在兴奋。”“是性的兴奋。”雉子彦轻率地加了一句。


  犀吉两眼仍向着金泰,猛地捅了一下雉子彦的肩膀。尽管如此,他仍不以为意。卑弥子愉快地乐得吃吃地笑了几声,是激动的、兴奋的女性的淫笑。


  “今夜要开个盛大宴会啦!”犀吉在我耳垂上吐了口热气,喃喃细语。”要直喝到明天清晨,我跟金泰打赌,他赢了十万日元哩。


  “可不知你怎么搞到这笔赌金的呢?”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在大力车呵,把它作十万日元的抵押品。当然,十万日元的价值是有的嘛!不是刚花了五十万日元买来的!”


  “但是……”


  “是啊!即使金泰输掉了,也没打算让掉那大力车。我计划着坐上大力车逃跑。当然,你也一起走,因为,坐上大力车去国内旅行,不原是我们的计划吗?”


  我无法作答,只茫然凝视着斋木犀吉,不过他对我的想法,毫没留意,只一味瞅着金泰。他也和卑弥子那样,心中非常兴奋,如在梦中似地恍恍惚惚。不久,金泰露出温和的微笑。客气而干脆地拒绝了新闻记者们的叮问,像吹口哨那样洋洋得意撅起嘴唇,重新回到我们友人的行列。7


  在金泰恒赫的大胜之后,我打算马上出发作汽车旅行,旅行时应带的轻便电唱机和唱片(我那时已买入卡拉扬指挥柏林音乐爱好者管弦乐团演奏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八张一套的立体声,直接从德国进口的廉价版。那犹如草花般纤细的贝多芬)替换衣服、衬衫、袜子等等已堆积在椅子上,作准备,可斋木犀吉却没来我处联系。于是,我向他的公寓挂了电话。管理人叫来了卑弥子,她说她一直认为犀吉和我每天一起外出的。自己老在看家。那是离金泰比赛快一周后的事。犀吉对卑弥子撒了谎,不是跟我,而是跟另一第三者,在一个星期间,每天外出。接电话时,我有些惊讶,而卑弥子,犹如老式战斗机,向着不测的谷底,滴溜溜盘旋着急剧下降。我想到卑弥子曾竭力想瞄着犀吉怀个孩子。然而,犀吉和卑弥子结婚不过十个星期。若说犀吉竟已开始新的恋爱,也太不近人情了。像我这样的局外人,只能干着急,究竟于事无补吧。我后悔自己多事,给她挂了电话,这样,我只得赶忙和卑弥子扯些季节一类的闲话。而后说声再会。


  此后第三天的清早,当时,我正在读快递寄来的信。这封信是由小城市某进步活动家夫妇寄来的,里面有痛骂我不敢和恐吓者们战斗的文章。这是夫妇俩经过几天讨论之后,由妻子执笔写来的信,但实际还不如写进一些我想刺你一下之类激烈的内容;它比任何一种恐吓信对我的忧郁症更能发挥恶劣的效果。我读完了信,如同煮熟的螃蟹,独自红着脸。这时只听得大门外的砂砾轧得飞溅,像是有摩托车横冲直撞开了进来。从书房门缝朝下看,只见骑在摩托车上穿黑衣服的雉子彦,抓住刚下车踏上沙砾的卑弥子肩膀,犹如要证实刚到手之物的所有权似的,拥着她狂吻。而后,卑弥子坚决地一抖肩膀,才从雉子彦手臂中把自己娇小的身躯解脱。雉子彦没坚持,一点点踢开沙砾,把摩托车往后退,发出猛烈的爆发声,疾驶而去。我从窗帘缝隙把头缩回时,大门的铃声响了。我正在纳闷儿,心中有些乱,跑下楼去开门,这次是我所看到的最难看的脸色发青的卑弥子,她喘着大气在等着,没说早晨的问候语,只说:


  “又戴上眼镜啦!我们有一星期没照看你,马上又成这副样子?”像是无端地严厉呵责似的。


  我与其说怕她,莫如说感到卑弥子强硬的态度有些可怜。我心头深感狼狈,从自己的鼻尖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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