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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13章

小说: 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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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且不言,我为他和我自己在纸杯里斟上了威士忌。犀吉一口气把酒干了,发出一阵特别孤凄的咳嗽声,而后把小提琴塞在他下巴茧皮残余的下面,演奏起巴赫的无伴奏变奏曲一开头的和音。他在恐怖的地下生活期间,也可能时时在练习小提琴吧?总之,若把他的演奏录在音带,并使之快速旋转,那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声,使人感到是种快板调。


  “这会儿发出的音是这把小提琴生涯中最坏的声音哩。真可怜!可我毕竟也快脱离了那外行人的境界了吧?”斋木犀吉仍然把小提琴夹在下巴和肩膀间,腾出左手,拿着威士忌的纸杯,像木偶演员出声让木偶叫喊那样的声调说。


  就这样,一次次用威士忌鼓着劲,犀吉的巴赫演奏速度逐渐加快,多少有点像个乐曲时,我已开始醉了,而卑弥子也终于返回了。她从公寓管理人那里借来了各种盘子。卑弥子答应,我们吃剩的鸡骨头,拿去给管理人的狗吃。当然不能说卑弥子全没有作为家庭主妇的才干,她毕竟是个日本的妇女啊。


  在卑弥子走进屋子后,在廊下似乎还有别人在。于是我站起身子,探头向外看,在薄暗云中,发出像狼狗在水泥道上奔跑时发出的脚爪音强烈的嗖嗖之声,是一位小个子男人在练习那没对手的拳击。因为他脚上没穿拳击鞋,而代之以用橡胶板切成脚掌大小的麻里草鞋,从而那脚下的步法就有些拘谨,可横击出拳还比较矫捷。而在他的脚边,有一盆炭火正旺的炭炉子在猛烈地迸散火星,原来是他刚跟在卑弥子身后搬来了这只炭炉。


  当然我们也邀请他一起参加这晚的大聚餐。他是轻量级的职业拳击手。当时十八岁,级别九段。犀吉在四国战男孩时,跟他交手,被他击倒之后便成了朋友,不过,那时金泰年仅十四,只是拳击馆里的跑腿,因而这次比赛是秘密进行的。斋木犀吉被击倒后,完全心服了。他发现这个小个儿子少年的天才,和他交了朋友。据我所知,犀吉除自己以外承认是天才的,唯以金泰一人。犀吉真的为金泰尽心尽力。犀吉不久忽而成了大富翁,最先干的一件事便是资助金泰的生活。在赛前金泰减肥期间,自己也节食,进土耳其浴室,陪着他瘦了好几公斤。


  这一天,金泰脸色青苍,苍白的脸上,老没刮胡子,足有三毫米长,眼神平静温良,给人以武士画中瘦弱但却善良的步卒似的印象。确实,他予人以镰仓时代年轻的下级武士的印象。他是个左撇子,具有凌厉的回击力。可他的下巴是脆弱的,而且是脆弱得像玻璃一样的下巴。从而他是个极易击倒对方,也极易意外地被对方击倒的拳击手。我们最初会面的那天,正好他因肌肉问题刚去了医院。医生和他的对话当时也在我们面前复述过。由于这非常感人,因而至念仍然记得清楚。


  “医生检查了我的身体,显出像看毛毛虫似的厌恶的神色。他一看连接在我纤细的骨骼上像怪物似的筋肉,考虑到我幼小时的粮食供应啦,现在的职业拳击的训练情况啦等等,就说当个日本人真是可悲。还说这样的体格没在拳击赛中丧命,简直不可思议呢。又说我当了个职业拳击手,足证我是低能儿!”金泰用了羔羊说人话那样无限温顺的语调说。


  原来金泰为了要从一贫如洗的东京港周边的朝鲜人家庭的父亲的控制下脱身,才当了拳击手。从成为职业拳击手那天起,对他们的比赛酬金颇有不满,从而成为训练场及体育报刊的恶语中伤少年。但他仍能坦然地和这类非议对抗。他也和犀吉一样是个伦理学家,哲学人物。对一切现实问题(从拳击赛的收益分配率到拳击手证级的内幕,日本人拳击手的发展前景)都有个人独特的看法。他是以双拳进行战斗的少年哲学者。就是在这次晚餐会上,金泰也加入了犀吉主张的行列,和我谈了一些有关自我欺骗的个人意见。我认为我却也受到了他的影响。话虽如此,在这晚餐会上有关自我欺骗的种种议论自然也不特别的明确。莫如说,对于为什么把我当时的生活和行动方法叫做自我欺骗这一类,犀吉本人,说到哪儿,总也说不清楚。犀吉也好,卑弥子也好,金泰也好,还有其后加入的雉子彦,大家都是年轻人,不管怎么受惠于哲学的,伦理学的素质,要这些年轻人,抓住一个概念的总体,把它彻底,完整地表达出来并非易事。他们无法从这一概念或意义领域的各个侧面进行包围。只能就极其局部的方面展开尖锐激烈的攻击。


  不过,即便如此,若从一个方面的攻击打中意义的核心时,也仍能取得效果的。我从他们那儿,获得了一生有关自我欺骗的局部零星的启迪,确实由此受到触动,最终受到影响。


  我们随意围坐在金泰搬来的炭炉旁,用手抓着品尝那卑弥子为我们做的浇上格鲁吉亚风味沙司的鸡子,(一会儿我们全都浑身散发出刺耳的大蒜味,不过谁也不介意。)吃厌了鸡,有人就把里脊肉和几张莴苣叶迭在一起吃,有人则把半熏制的大马哈鱼夹在面包里就着蘑菇一起吃。而且一直在喝葡萄酒和威士忌。不过,若有人酒醉得舌头转动不灵,则剥夺掉喝葡萄酒的资格,由卑弥子严加看管,原因是葡萄酒是从法国进口的舶来品,在我们买来的食品,酒类当中,价钱也是最高的。即便在这一时期极度贫困的生活情况下,按照犀吉的性格,他仍然宁可买一瓶白局雷,而不愿用同样价格去买五瓶日本产葡萄酒。


  我们全都猛吃猛喝。我特别对金泰无节制的食欲(因为据我所知,拳击手应是常为减轻体重苦得要命的一种职业)感到担心,即使怕多少会伤害了他的感情,可仍然向他问起了这一点。对此,他的答复是:


  “我每隔三十分钟就要呕吐一次的。在这期间消化掉的食物,一定是为把我的筋肉附着在我瘦小的骨骼上所不可缺少的啊。”


  “金泰能把禁欲和享乐两者交叉上演的节目安排得井然有序哩。你认为你自己吃得少有些不服气吗?这才叫贪心不足。你自己不也吃了不少吗?”卑弥子代替金泰向我反驳。在用餐过程中,斋木犀吉始终热中于阐明我的自我欺骗。


  比如他曾这样说:


  “我们人类否定或超越了A瞬间的自我,变成了B瞬间的自我,而后再跃向C瞬间的自我,人类不是以这样的类型而存在的吗?这是萨特巧妙阐明的道理,我虽没有读过《存在与乌有》之类的书,可想来定然是如此的吧。可你,那样的年轻,已经对这种类型的生活方式心存恐惧,夹尾认输了。你总想模仿日本小小传媒为你构制的你自身的亡灵,全不想向上跳跃,也不设想另一立场上的自我。但是人类本来只应以刚才所说的类型而存在的,所以,你实际上在违反着自我的存在而生活下去的哩。这一点我称之为自我欺骗!”而后,金泰说了这样的一段话。


  “我还记得有一位次最轻级拳击手的事儿呵。他在某日的比赛中,确信他已在第一回合赢得极为有利的得点。因此,从第二回合起,便不再向前迈出一步。只是采取守势。他打算把自己在第一回合取得的优势保持到底。因此,这便成了在此后的几个回合中连一次也没出现过出击的极为滑稽的比赛了。这样,当这一胶着状态的比赛告终之时,他被判了输,而且,所有观众也都对他大为失望。他一直保持的第一回合的得点,实际上等于零。这样的误解,反成了威协啦!”


  我并没特意作什么反驳,只默默然微笑着吃鸡子和莴苣,喝威士忌。我当然没想跟在自己的亡灵后面亦步亦趋,不认为自己是个只把第一回合的有效攻击像阴毛似地珍藏在裤衩内,然后在其余的一切回合里到处躲避消耗精力这样愚蠢可怜的拳击手。不过,也有这样的瞬间,超越了我自身,我心中产生共鸣的微弱呼声直接飞向犀吉和金泰。确实,我要从A瞬间的自我,在B瞬间获得完全自由的自我,在同一次战斗中,要在毕生所有的回合全都采取攻势。实际上,也可能,当我赢得了小说家的名号之后,自己的生活中已无自由的感觉,反而常有束缚之感。这一点,可能已通过这一次我的多疑症,得到了表面也未可知。


  “对了,总之,我不是要和斋木犀吉一直交往下去吗?现在的我,闷坐在书斋里毕竟也一事无成的吧!”我在这一晚聚餐会上想到的竟达到这样的程度。若是我是个更坦率、天真、开放、性格内向的感情家,可能接下来会大喊大叫,流着眼泪朝犀吉、卑弥子、雉子彦、金泰等人的脸上接吻的吧。”是的,确实,自从我当上小说家,似乎一天天都在过着自我欺骗的日子!我有时想自尽,有时想出走。若喝了酒,又像疯子样烂醉吵架,老是烦躁不安。恐怕这便是自我欺骗在我身上作祟哩。在哪儿一开头就不对劲了!啊!怎么来救助我;用你们的自由,把我带进真实的冒险世界去!”


  不一会,所有人酒醉饭饱,自我欺骗的议论,就如鸡子的最美味部分,迅速消失在我们的胃中。接着便是一场大乱。没有摩托车的摩托车骑手雉子彦耍开了摩托车的车技,在室内打转,而后,又跟只使软弱右手的金泰进行拳击赛。正好十秒钟,就被打倒在地。卑弥子又想起了什么新的人世悲哀的根源来,独个儿抽抽噎噎地啜泣着睡下了。不知不觉间金泰已踪影全无。雉子彦也把自己的胸膛和大腿压着卑弥子的背部和臀部睡着了。犀吉看着他们俩,只在一边微笑。由此,我想到也许雉子彦和犀吉间存在着同性恋关系也未可知。我不是同性恋者,(如有人把你的睾丸弄得痒痒,而当你也感到有些快感时,那家伙便说睾丸乃是小阴唇的变型,从而指称你在性欲上属于女性类型,断定你是未来的性倒错者。即便如此,你也切不可贸然断定自己是个同性恋者,可照此说来,不是谁都不是同性恋者了吗?)但看了别人的动作,马上就能由此找到同性恋的影子。从而我武断地认为,同性恋者也许觉得让自己的妻和自己的同性恋者通奸是件愉快的事儿吧。


  猛然间,犀吉向我打听时间,其时已是凌晨一时了。我一说,犀吉慌忙站起身来,从壁橱里取出一个包袱。而且当着有些吃惊的我的面,不大工夫,换穿上像军人又像消防员威风十足还有一些与此相应的饰物的制服,这样说:


  “从此刻起,我要当巡夜警察了,一块儿去吧!”3


  我和斋木犀吉二人乘上了出租车,我打算着把他送到工作场地、自己径直回公寓。可结果,我在犀吉打零工作夜警的大厦前和他一起下了车,就在警卫室里度过了一夜。原因是一坐上出租车,斋木犀吉马上不同于方才在晚餐会上的高兴劲头,一头潜入极度抑郁情绪的泥淖之中。我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市中心这所大厦的警卫室里受一夜的煎熬。


  我也曾考虑到犀吉的抑郁,是否由于没赶上夜警时间所致。他原来必须在正十二时去换班,可我们到达大厦时已是凌晨两点半钟了。不过,斋木犀吉仍然跟他前班的老夜警极其友好地进行了交接。我始终搞不懂为什么犀吉和老人之间能有如此出色的爽快大方的理解关系。我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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