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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古船-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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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骨节折断,因为它自己绝对不会抽筋。见素一开始就试图从原料、成本、设备磨损、工资、提留、推销费、纳税款项、基建投资……诸多方面细细摸底。他进行得小心谨慎。老赵家获得了钜额利润,全镇有相当大一部分人正在为一些人的贪婪做出牺牲,这是很清楚的。难就难在寻找一些具体而准确的数字,化繁为简,在关键时刻作为证据推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近镇政府的几位头面人物,让他们注意他的存在。他认为这是事情的又一个重要方面。比如,他曾对书记鲁金殿谈到通过振兴粉丝工业从而振兴整个洼狸镇的迷茫而辉煌的规划。两个人都十分兴奋。他认为科学应用在古老的粉丝工业上,将是一切的关键。他还几次邀请管帐的到“洼狸大商店”里喝酒。他认为必须同这个身穿黑衣、面孔瘦削的管帐人成为朋友。管帐人嘻嘻笑着,露出黑黑的牙齿,喝一口酒就醉骂老多多,还说粉丝房里的姑娘他都用手动过,就像动算盘珠儿。张王氏听了,放下手里摆弄的泥老虎,走过去给了他一个耳光。他这才不笑了。他们离开商店时,互相搭着肩膀,显得很亲热的样子。

  从此以后见素夜间要忙着算帐了。对于这方面哥哥抱朴也许更为在行。但他暂时不想让其参与。这也许是一笔永远也算不清的巨帐。但他有志于框清一个最基本的轮廓。老多多可以蒙骗所有的人,但却难以遮挡这张苍白面孔上的一对灼热的眼睛。夜深人静,他将厢房上了门闩,然后打开那个记了密密数码的小本子,一笔一笔演算起来。粉丝大厂一共有一百一十二人,每天可加工绿豆一万五千斤;老磨屋安装机器前,旺季里每天可加工一万一千五百斤,淡季里五千三百斤,八月后有三个月旺季,共合一百八十三万斤──加上安装机器后的五个月产量一百一十五万斤,合计加工绿豆二百九十八万斤。最后出现的这个巨大数码使见素怔了好长时间。他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咕哝着:“二百九十八万!”……河边的几个老磨隆隆响着,老多多承包这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竟然不慌不忙地咀嚼掉了一座绿豆山。三至六月、七至十月、十一至来年二月,自然地划成了几个气候段;不同阶段出粉率不同,但相差无几,平均每二斤五两八钱原料可加工成一斤粉丝。这样“洼狸粉丝大厂”在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里共生产了一百一十五万余斤粉丝。

  这一百多万斤产品的销售颇为复杂,自一月份算起,价格三起三落;沿海城市开放,白龙粉丝转手外销数量猛增,由过去的百分之十九增至百分之五十一。总计外销粉丝每斤合二元五角三分;内销粉丝每斤一元一角六分。算到这里见素不禁出了一口冷气。内外销的巨大差额使他周身发痒。他想粉丝大厂由自己主持的那天来到时,他将组织一个强有力的外销班子。洼狸镇多少年前运粉丝下南洋的航船挤满河道,那如林的樯桅就是世界上最美最诱人的一幅图画。见素将两手的指头扳得(同:口卡;音:咖)(同:口卡;音:咖)响,又握成一个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一阵钻心的痛疼传遍全身,一个骨节重重地磕在桌面上。他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眼前闪过了那个割棘子的小姑娘。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小姑娘的滚热的小身体就伏在他坚硬的左臂上,仿佛要旋转起来。他是从眉豆架下将她抱进这个小屋的……一滴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滚落下来。见素咬了咬嘴唇,继续算下去。他发现外销的五十八万六千五百斤粉丝,获毛利一百四十八万三千八百四十五元;内销五十六万三千五百斤,获毛利六十五万三千六百六十元。也就是说,整个粉丝厂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内获毛利二百一十三万七千五百零五元。这其中已经扣除了生产运载耗损的一个常数。

  最后的那个大数使见素一直激动不已。他故意不往下算,只是记住了这二百多万元。这个大数显赫辉煌,使他自然而然地推断起老隋家族二三十年代的境况来。就是比这个大数多出若干倍的财富积累,使这个家族的影响远远超出了芦青河地区,几十年来都占据着镇史的主要篇章……每一笔帐算起来都颇费工夫。见素不会使用算盘,是用一根红杆儿铅笔算的。他记起哥哥曾经讲过,父亲临死的前几年里老要没白没黑地算帐──当时他觉得滑稽可笑,现在似乎是完完全全理解了。再算下去,这个大数会渐渐减少。它将扣除工资、原料费、推销费、工副业税……这之后,得到的还不是粉丝大厂的纯收入;因为在生产粉丝的同时,又可以产生豆浆、浆液。豆渣与浆液,又分为造酒、食用、饲料、沤肥等多种用项,质量不同,售价也不同。下脚料的收入要并入粉丝收入之内。总之这又是一笔笔大帐。这笔帐渐渐像蛛网一样把他缠起来,越缠越紧,最后终于使他不能解脱。

  他夜间来粉丝房里转悠,脑子里盘旋着的还是密密麻麻的一些数字。在白色的水气中看去,那排成一溜溜的浆子缸和冷、热水盆,很像一个巨数中排好的一串“O”。人们在雾气中活动着,就为了不断给巨数再增添上一个尾数。他不知道这场上百人投入的运算最终会有什么结果。无数条银白色的纤细粉丝从热水盆拖入冷水盆,又被粉红色的手臂缠绕成一束一束悬起来,成一片等待进位的小数。四舍五入,积少成多,十进制是不变的原则。银丝互相交扯,紊乱如麻,难分难解,在水中轻轻地荡漾,然后各归于一束。这些银丝原来还飘逸洒脱,如今规规矩矩地立在了小数点儿的右边。打瓢的高高在上,“砰砰”声贯穿始终,淀粉糊糊拉成一条条乳白的小圆带子坠下来,将那个巨大的数码捆扎起来。数码上的每个位数都像一个铁轮,犹如李知常设计的生铁变速轮。它们自左至右,逐渐缩小,再由那些小圆带子连成一串。当李知常的变速轮设计成功之后,就会在粉丝房的雾气中交错旋转,一眨眼给那个巨数添上一个新的尾数……见素每逢这样定定地看着,不远处大喜就连连咳嗽。一次见素正要挪动步子,有一个肥掌搭在他的肩膀上。气味早告诉见素是谁站在身后,他故意没有转身。老多多说:“他妈的,睡不着,想喝口酒。”他一只手拉上见素往外走,走到胖胖的大喜身边站住了,说:“你老咳嗽就是一种病。好在男人都有一个偏方。”

  他们把一个矮脚白桌抬到炕上,一边一个坐下喝酒。炕下生了火,两人老要冒汗。老多多从铺盖卷里抽出一瓶茅台。他说:“这是我孝敬四爷爷的。不过我先挑出一瓶验验真假。上一回四爷爷抿一小口就知道是假的,从窗户上一抬手扔了出去……啧啧。真假?真的。”见素喝得很少,老多多今夜贪酒。他坐在那儿摇晃着,看着见素。他觉得见素的头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这真是一个奇怪现象。这大概是老隋家人的一个奇怪现象。老多多笑着揉一揉眼。他问:“见素,你说这个年头有没有哪个冤家在算计我?”见素不语。他接上又说:“我红火,他们害气。这还是刚刚红火哩!人家有些『企业家』三辆四辆小汽车也买上了,身子边上就有一个女秘书。这些东西咱也要。你说能没有人算计我?”见素抬眼看了看老多多,见他眼皮垂了垂。老多多用力抿着嘴角,把个酒盅捏碎在桌子上,说:“洼狸镇上敢算计老赵家的,也就是老隋家的人了……哼哼!不过如今别人算计我,我伸出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他捅倒;要是老隋家的小子算计我,我一根手指头也不伸。”老多多说着嘿嘿地笑,身子挺直起来。见素不解地看着他。

  老多多站在那儿,接上说:“不用伸手指。我只用下边那个东西就把他干倒了。”说着撅撅臀部,将身子用力往前一耸。

  见素的血猛地涌到了头上,牙齿发出了声音。他眼角瞟着窗台上那把砍刀。

  老多多捏碎了酒盅就无意喝酒,这会儿从什么地方找出一根生锈的针钉起扣子来。他光着肥肥的臂膀,每一针都拉出很长的线,手捏锈针扬在空中,一身皮肉奇怪地抖动三两下。见素眼盯着那把砍刀,老多多还是一下一下拉线。老多多有一次捏针的手拉到见素头顶那么高,突然针尖倒向外侧,飞快地朝见素右眼刺来。见素尖叫一声摆头向左,同时右手铁定地把住那只举针的肥手。老多多看着见素,说一声“好险”,哼哼地笑起来。见素的心怦怦跳着,只是不松手,盯着砍刀的眼放出光来。老多多这时说一声“看手”,然后被握住那只手的小拇指狠劲抠了一下,抠在见素食指指甲上边一点。痛疼钻心,见素一抖,老多多乘机手腕一扭,挣脱出捏针的那只手……生锈的针重新插到扣子上,慢吞吞地拉出长长的黑线。他一边钉扣子一边说:“到底是年轻,不行。你知道我这一手是战争年代学来的。你没经过战争……你哥哥招数也许好些。”

  见素那天夜里几乎是全身颤抖着离开了老多多。他想马上去河边磨屋里,但又不想和抱朴讲什么。上一回在老磨屋里的争执如在眼前。他在冰凉的西风中踉跄着,咬了咬牙,决定让老多多的粉丝大厂来一次“倒缸”。主意已定,身子颤抖得立刻轻了。回到厢房浑身疲倦,但又睡不着,就接上算起帐来。他一边算帐一边想,待到黎明时分,粉丝房里的人也到了最困乏的时刻。那个时候动手再好也没有了。要使粉丝厂“倒缸”十分容易,无论是磨绿豆、淀粉沉淀、搅拌淀粉糊糊、水温、浸烫绿豆、搭配浆液……任何一个环节出点差错都会“倒缸”,让一些人叫苦不叠。最便当的办法也许就是在浆液上下手了。

  街巷上的鸡一声一声啼叫。见素往粉丝房走去。天有些冷,他披了一件黑布斗篷。

  沉淀池四周静静的,看池的人已经找地方歇息去了。见素站在池边,看着汽灯下泛着淡绿光色的浆液。浆液的颜色十分可爱,池面上平静如镜。淀粉在浆液里酣睡,酵母怀抱着它的婴儿。一股芬芳的、透着一点儿微酸的气味涌进了鼻孔。他知道这是再理想也没有的浆液了,它滋养着整个粉丝厂,使下几道工序处于最佳状态。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到池面上,他觉得池水像一双纯洁无瑕的处女的眼睛。他移开目光,搜寻铁瓢和滚烫的热水管──只要浇进热水、掺入几瓢黑粉酵母,一切也就了结了。隔壁的粉丝房没有一声喧闹,“砰砰”地打瓢声有气无力。见素找到热水软管拖过来,又转身去找黑粉酵母。正这时有人打了一声哈欠──大喜揉着眼睛从隔壁走出来,不知要到哪去,正迷迷糊糊地往沉淀池这边走来。见素赶忙将两手抄进斗篷里,笔直地站在了那儿。大喜一抬头看到了见素,眼睛一亮,睡意全无。她咳了一声,直盯着热水管流出的热水、腾腾升起的白气。她叫了一声:“见素哥……”见素没有回答,阴沉着脸,轻轻地将热水软管踩在脚下。他恨不能将大喜抱起来扔进沉淀池里。他在心里念叨,但愿这个满脸憨气的大喜什么也看不懂。他用脚将热水管拨到一边。

  大喜在围裙上搓着发红的两手和胳膊。她嘴唇抖着,嘴里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高高的胸脯不住地颤动。见素灼亮的黑眼睛看着她,她往后退着。后来她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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