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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今生今世-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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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我与你又无记认,又无媒证,要赖赖掉也容易。”爱珍道:“你敢再说一遍。”我就再说一遍,爱珍笑了。我又几次三番说要做和尚去,自己亦不知是真心抑是假话,爱珍却道:“好啊,你拣定日子,我送你上寺庙。”惟一回我说:“我想想做人无趣。”竟连自己听了亦疑心是真话,爱珍在吃饭的人,当即放下碗筷,泪如雨下,曰:“你这样说,那麽我做人为何?”我赶忙安慰她。又平时说话之间,提到生死,她道:“你若有个短长,爱珍也跟了你去了。”

  原来夫妻顽皮也是我们,但若真有个风吹草动,便回护之情,即刻天地皆正。昔人诗:“身留一剑答君王”,一样亦以答朋友,亦以答夫妻。

  爱珍原也不听我的话,而她的不听话,也许还比顺从更好。昔年她在上海,抗战胜利前一年,我即告诉她要准备逃难,但是她为人上惯了,她的风度如山如河,看事情皆出之以平静。

  二

  爱珍的前夫吴四宝是南通人,他的父亲在上海成都路开老虎灶卖白滚水,弄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收的钱都投入毛竹筒里,朝夜三场忙头里只听见豁朗朗一片声钱响,四宝从小就调皮,他来帮手脚,揩油得十分文钱就去逛城隍庙。彼时的物价,两文钱吃得一碗油豆腐细粉,有十文钱可以吃几式点心,还看了西洋镜。不久父亲去世,哥嫂要分家,四宝却什麽都不要,他有一位出嫁的姊姊出来讲公话,总算代他争回了一些东西,而他亦不在其意。他姊夫带他在跑马厅牵马,姊夫是大马伙,他做小马伙,後来他给一个英国人开汽车。

  天下惟有做白相人不是可以学得来的,做得出做不出,不知要经过多少场鸿门宴。秦舞阳年十三,白昼杀人於市,人莫敢近,四宝初起时亦正当这样的年纪,但他不过是白昼游於市上,心思热,爱管人家的闲事。原来英雄美人的亦不过是闲愁,王者之兴亦不过是爱管闲是非,乃至释迦渡人,唐僧取经,亦皆不过是这样的心思热。他又出落得好一条大汉,几次三番把租界巡捕抛到河里去,後来捕房反为来与他结交了。他十六岁,就领得租界的护照,佩带手枪,提起马立司小四宝,人人皆知。

  前辈大白相人黄金荣,是当租界捕房的探员出身,惟他却有气概,像郓城县押司宋江的行事。杜月笙是称水果出身,继承黄金荣做青帮老头子。他们虽然结托中国民间,但是着重还在租界当局,不过把两方面的意思圆转沟通了。要到吴四宝,才不买租界的账,他结托中国民间,以与祖界当局分庭抗礼,亦非合作,亦非对立,而要说合作,也是合作的,要说对立,也是对立的,总之大丈夫处世接物,自然响响亮亮。这等於潜移的租界革命,而与之廓然相忘。中国人是特有一种与世相忘,如辛亥起义,是与革命相忘,又如八年抗战,是有一种岁月相忘,乃至敌我相忘,彼时上海民间与租界亦有这样的一种相忘。

  吴四宝是青帮,拜小阿荣做先生,但四宝也不靠投门墙出身。国民革命军北伐後,上海是杜月笙当令,惟有四宝,除非杜先生叫他,他才到杜公馆,他自己总不凑上去。他不喜杜公馆一班白鼻头军师与二爷们。四宝於在上的人皆不去趋奉,惟人家叫着他时,他总谦恭,执晚辈之礼。我不投人,人来投我,这就是志气。四宝自有他的一班结拜弟兄与学生子。

  四宝二十几岁,给那英国人开车的时候,娶妻生子,雇的一个奶妈却为贪图一副金镯头,放火把那婴孩烧死了,四宝虽觉事迹可疑,他倒亦不难为那奶妈。上海人闲常说起吴四宝,只当是怎样厉害的一个人,焉知是看看他豁了边。他的忠厚是本色,还有他逢到像这样的事情,会忽然洒脱如同天意,他这就不是个不胜其情的人。所以四宝还有他的静。

  後来四宝离开那英国人,另外立起场面,两三年中,正在顺风头上,但是又焉知发生了人命。事情是他那前妻不贞,他不该说了一句愤激话,有个学生子就去闯祸,把那男人劈杀了,为此四宝到北方避风头。他只宝贵一个女儿,还只六七岁,他带了走,把上海家里的东西交托阿嫂保管。他在北方凡六年,先在山东督军张宗昌那里投军,後来国民革命军北伐,他加入白崇禧的部队打到北京,都是当的机器脚踏车队队长。当时他拍许多照相,穿的老棉袄,完全是大兵,却也到处结交得有朋友,拜把得有弟兄。

  经过北伐,四宝想官司的事总也事过境迁了,他才带了女儿回上海。是年他三十九岁,去时是三十三,正应了看相算命人说的三十三,乱刀斩。他就是这番回来,与爱珍结了婚。当初多少箱子衣裳及吃用之物,一家一当都交托阿嫂,那嫂子有本事六年工夫把他都拿光。但是这也罢了。後来四宝好了,那嫂子仍来求他照应,一个人本来靠要心重是好不了的。我问爱珍:彼时四宝又得新做人家,即刻手面阔绰,他从北方回来倒是有钱?爱珍道:是靠朋友,白相人走到哪里要带钱,就不是白相人了。四宝有高卿宝这班朋友,还有谢葆生,是四宝小马伙时的伙伴,後来开浴场,开丽都跳舞厅,四宝帮他好多忙的。他们最爱结拜弟兄,四宝是大哥。

  可是上海人都知道吴四宝回来了,这样就生出是非。美人有笙歌簇拥,老爷出巡,有鸣锣喝道,白相人不用笙歌,不用打锣鸣鞭放铳,单是铮铮男儿本色,亦所到之处,惊动万人。彼时就有租界的探长捕头来讲斤头,为四宝的人命官司未结。爱珍当下答应出一万银圆了事,捕房的人见对手是女人,答应得爽脆反为错了,必要一万二千圆。爱珍道:“这是你们不漂亮了!”她就一个钱不给,宁可打官司,也不塞狗洞。

  她叫四宝藏起来,一切她出面,宁可把钱去好了苦主。苦主觉得事情已隔多年,且死者原亦有错,今对方既已如此说了,於死者亦有交代,於生者亦有了安排,且见这位吴太太说话行事这样漂亮,只觉万事应当是这样了结的,就依言上租界会审公堂去告,追吴四宝到案,却由苦主当官指证姓名虽同,不是此人,就此销了案。爱珍这里就倒转来告探长与捕头拆梢,得法官当庭断结,永绝後患。

  因这一番,捕房那班人提起吴四宝的女人,个个领了盆。原来白相人的处事,无非是个待人之道,譬如处理这件事情的方法,即只在於如何待苦主,如何待捕房那班人。除了待人之外,不能还有处理事件的方法。

  至於四宝看重爱珍,那也不只因为佩服这一桩。爱珍凡百人事上头皆明亮公平。四宝逢有学生子打架来告诉,他先入为主,先来告诉的便宜,後来告诉的吃亏,几次都是爱珍来摆正。起先四宝还气冲冲的不以为然,但是後来变得他总叫学生子:“你去与师娘说去。”白相人本来好汉不听妇人之言,四宝却凡事听爱珍,没有一点不自然,因为他是真的白相人,所以本色。四宝不识字,从爱珍学起来,吴云甫三字他签名来得个等样。每天早晨还在床上,他先看报,由爱珍解说给他听,然後他下楼去,就当着学生子及来客逞能,讲起本埠外埠今天有些什麽新闻,头头是道,大家都佩服先生明亮。自从讨了师娘,果然是锦上添花,人前显贵。

  四宝与爱珍新做人家,住在环龙路一条弄堂里,那弄堂的风水又好,年向又利,住过的几家如陈果夫等都兴旺,吴家亦好像火发。有个曹聋云会看风水,吴家一直相信他。战前的钱,四宝为人家了事情,进出多是万数,他的人情又大,手面又阔,一年里头,单是四时八节的送礼,就够开销有得多。惟有师娘总是体恤人心,见有学生子或亲友境况艰难的,收了他的礼,宁可加倍塞钱给他。四宝是今天有了进账,就给妻买了衣料首饰回家来,把余钱也如数都交给了妻。爱珍手里,钱财银子着实经经过,一生旺夫旺财之相。她到英商汇丰银行提取十万元,当时被招待到经理室奉茶点款,真是现代上海大人家的人,她才年纪三十出头,腰身极细,向来清素打扮,穿高跟鞋,有时与四宝及一班朋友从静安寺路步行到外滩,走路还胜过男人。

  吴家如此豪阔,还在跑马厅自己辖有马,此外好开不开,开着一爿理发店,虽然不靠此为生,亦是对於人世生计事情的至心在意。好像《龙凤锁》里金凤姑娘的豆腐店,《游龙戏凤》里李凤姐的酒饭店,四宝夫妇亦与街坊小家小户是同淘伴。店里的师傅都是扬州人,爱珍也帮同照看,自己做雪花膏,做凡士林,着实有兴致。还做痧药水,每年夏天发到乡下去普施赠送,只觉上海的夏天,四处乡下的夏天,都有人意如新,如浴後轻衫纤缕见肌肤,闻得见汗香。

  那痧药水,取名施道世,近似施德之济众水,为此被控诉,结果也官司还是这边赢。对方请的律师是名律师,这里早晨先去电话,叫他识相就不要出庭。他不领盆。等他从法庭出来,六月天纺绸长衫,油纸折扇,正要上汽车,忽一人手拎西瓜往他头上一阖,粪汁淋了他一头一脸,逃都来不及。不是那瘪三逃,是那名律师尴尬得逃都来不及。等他到家,又去电话问他味道好麽,他夹起尾巴不敢再作声。这律师其後於战时也来吴家走动,有时打牌,爱珍想起前事忍不住要笑,但是他并不知。白相人做出来的事就是动不动又顽皮,只不作兴下流,所以上得台盘。

  却说战前四宝夫妇本来日子过得像神仙,春夏秋冬像个春夏秋冬,过年过节像个过年过节,上海凡有新鲜东西上市,总是吴家先穿着吃用。这份人家的喜气是人来客去不断,各码头都有朋友。帮会里的白相人有道是三分钱游得十八省,凡到一个码头,你只要上茶楼,把茶壶茶杯依照一种摆法,自会得有人走过来动问,问你斫何山之柴,饮何江之水这一类的隐话,对答无错,他即会与你依辈份见礼,留你一宿两餐,赠你此去到下一码头的盘缠。小角色尚且如此,何况吴四宝。他每年清明去南通上坟,从京沪铁路乘火车,过江过坝搭船,一路都有学生子与弟兄淘等候接送,张宴高会。到得南通,故乡是故乡,父老子弟各各有好语,大家都得到他的好处。南通街有四宝的姊姊家,常来上海走动,到时到节送来南通的吐铁、银丝鱼、柿饼,还有是学生子送的。这些东西,爱珍都亲自点检,喜爱其有故乡的好意思,遂觉这里在上海住家亦是有根蒂,有花有叶的了。

  爱珍也同四宝去上坟过。有爱珍一淘,光景又自不同,南通人夹道纵观,真所谓三月上坟看姣姣。《汉书》里李膺与郭林宗同舟,岸上来送者望之如天上人,也不必像李膺郭林宗的道德文章,却是人世寻常皆可以有这样的风光。他们大家都留心看这夫妇两个,女的怎样待男,男的怎样待女,这样的天上人,却又只是人世的礼义之人。爱珍是好比“小乔初嫁了”,来到这里是丈夫的根苗之地,不觉的对他更加爱惜,更加安心了。四宝是得意自己的家主婆,双双回来上坟,谒祠堂,会亲友,好像今天才发现爱珍是他的妻,时时刻刻照顾她,克尽男家新妇之礼。上坟去的阡陌上,上坟回来亲友的华堂张宴,皆只为这春风牡丹人。四宝说与爱珍:“回南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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