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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今生今世-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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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後五月里,我又写信去闯祸。我是想如今结识了刘景晨先生,在温州大约是可以站得住了,且又与梁漱溟先生通信成了相契,将来再出中原亦有了新的机缘,那时我有《山河岁月》这部书与世人做见面礼,这部书我现在一面写,一面生出自信。我是梅花尚未见蓓蕾,就先已意思满满,急得要告诉爱玲,只因我是为来为去都为她。但是怕邮信被检查,连刘景晨梁漱溟的名字都避去,叙事亦是用的隐语,看这样的信当然使她狐疑不快,她惟知道我已脱险境,且可以有办法了。

  於是六月十日来了爱玲的信。我拆开才看得第一句,即刻好像青天白日里一声响亮,却奇怪我竟是心思很静。爱玲写道: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我才想起一年半前她来温州,两人在小巷里走,要我选择她或小周,而我不肯。我且又想起她曾几次涕泣,一次她离温州的船上,一次是我这次离上海时。此外想必还有哭过,为我所不知道的。

  信里说的小吉,是小劫的隐语,这种地方尚见是患难夫妻之情。她是等我灾星退了,才来与我诀绝。信里她还附了三十万元给我,是她新近写的电影剧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万岁》,已经上映了,所以才有这个钱。我出亡至今将近两年,都是她寄钱来,现在最後一次她还如此。

  当下我看完了这信,竟亦不惊悔。因每凡爱玲有信来,我总是又喜欢又郑重,从来爱玲怎样做,怎样说,我都没有意见,只觉得她都是好的。今天这封信,我亦觉得并没有不对。我放下信,到屋後篱落菜地边路上去走走,惟觉阳光如水,物物清润静正,却不知是夏天,亦不知是春天秋天。我想着爱玲的清坚决绝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雾数,所以要自卫了。赵州当伙夫僧,一日炊饭,见文殊菩萨坐在饭镬上,他即用镬枪打去,曰:文殊自文殊,和尚自和尚。禅宗尚有说纵遇释迦,亦一棒打杀与狗子吃。爱玲的与我诀绝,便亦好到像这样。而我此刻亦仍如平时与她在一起,看着她看着她,不禁又要欢喜夸赞了。我这样的在屋後走了一走,就回房里,而且当即又伏案继续写《山河岁月》这部书。

  我惟变得时常会叹气,正在写文章,忽然叹一气,或起坐行走,都是无缘无故的忽又唉一声。我的单是一种苦味,既非感伤,亦不悲切,却像丽水到温州上滩下滩的船,只觉得船肚下轧砾砾擦着人生的河床,那样的分明而又钝感,连不是痛楚,而只是苦楚。

  我当然不会奔去寻爱玲,亦没有意思想要写信。但为敷衍世情,不欲自异於众,过得两天我写了一信给她的女友炎樱。信里说:“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於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日以一杯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炎樱没有回信,但我亦知道是不会有回信的。

  那些日子里,炎天大暑,我常到就近河里去游水。看着这水,只觉像席子的可以晏卧,想它如何会得淹死人?我连不是灰心不灰心,一种心境好不难说,而只是视生如死,视死如生,於生於死皆无贪欲,皆似信非信。佛经里的“无生忍”,也许就是这样的。但是如唐诗“知君用心如日月”,大丈夫行事如生如死,亦不及爱玲说的欲仙欲死,我那爱玲便是比印度诸天菩萨还好。

  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我仍端然写我的文章,写到《山河岁月》里的有些地方,似乎此刻就可以给爱玲看,得她夸赞我。有时写了一会,出去街上买块蛋糕回来,因为每见爱玲吃点心,所以现在我也买来吃,而我对於洋点心本来是不怎麽惯的,爱玲还喜欢用大玻璃杯喝红茶。 
雁荡兵气
   一

  旅於处暑夜我与外婆住的房门外破院子里好乘凉,虽然断垣颓檐,总也是石砌的阶墀,各人掇把竹椅条凳,围着一张小桌子散散的坐下来,外婆阿嬷与我,还有前院小学校长的太太,後院打纸浆人家的媳妇亦一淘,她们都是刚收拾了碗盏,洗过了浴。地面与屋瓦的日晒气渐渐收尽,先是风一阵阵吹来,当风处蚊子就少。有几夜是满月夜,有几夜微月一钩,只见繁星如沸。杜甫诗里有“河汉声西流”,真是好句。

  我也与她们话说南京上海,话说外面的时势。但我说时势要大乱,兵灾与饥馑将使千里无人烟,她们听了竟亦不惊动。原来她们是生於天下世界的,而我说的则只是国际的与国内的局面。她们又是生於礼义的,而我说的兵灾与饥馑则只是感官的,她们当然听不进去。这实在使我憬然。後来我在雁荡山看见三五支队经过村落人家,竟像民歌里的问答,他们与耕夫村妇连不说国际的国内的局面,却自然与天下人生於世景,有仁有义。从来王者之兴,乃至张角黄巢之众初起时,皆能与民间无隔,彼此说话听得进去,这就是《大学》里的“在亲民”了。

  忽一日午後,院门口进来二人寻问张嘉仪先生,我惊得魂灵出顶,想着莫会是来查缉我的,可是既无逃处,亦只得出见。那两人都穿白纺绸长衫,我惊慌中不能辨认人品,而我房里湫隘,就把他们请到阿嬷房里。坐定,二客自道姓名,一是吴天五,一是夏瞿禅。天五道:“夏先生在浙大教书,暑假回里,昨天我们两个到刘景晨先生处,回家把张先生的稿本一夜读毕了,今天是特来识面致敬。”我闻言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兀自余悸惝怳难制,应对言语失次。左良玉微贱犯法,逃於营伍,被侯司徒夜访,惊匿床下,原来竟是真的。

  隔日夏吴二位复来,征求我愿否到温州中学教书,适值我外出,他们只立在房门口檐下缸灶边与外婆说话,外婆当即满口答应。果然温中随即送来聘书,自此我才是个有根蒂来历的人了,我赶忙写信去告知秀美,好叫她也高兴。

  我去回拜夏吴两位,且去谢了刘景晨先生。对刘先生,我不好轻易说谢谢的话,却只能算是禀告。夏吴二位,我是这回才看清楚,瞿禅的相貌有点像罗汉,天五则长身白皙,皆是可亲的人,说话行事,愈是久後,愈叫人敬重。是时尚在暑假期内,一晚温中请瞿禅讲《长恨歌》,我亦去听。瞿禅讲完出去,我陪他走一段路,对於刚才的讲演我也不赞,而只是看着他的人不胜爱惜。我道:“你无有不足,但愿你保摄健康。”古诗里常有“努力加餐饭”,原来对着好人,当真只可以是这样的。

  那晚瞿禅讲的,先是说诗分两派,一派沈着顿挫,以杜甫的《北征》为代表,一派悠扬婉转,以白居易的《长恨歌》为代表。我就听在心里,久久思省。原来开太平盛世的文章,如初唐北宋,皆是悠扬婉转的,而庾信的赋则又是开了初唐的,白居易的诗则又是开了北宋的。沈着顿挫易流於楚辞,宁是悠扬婉转更得《诗经》之正,但亦怕会流於无气力。其实两派皆是诗经的,司马相如的与李白苏轼的诗,即得其全,而不落两派的痕迹,故能是人世的大明终始。

  天五说瞿禅还讲过一次诗,题目只一个字“转”,可惜我未听得。我就想像“转”即曲终奏雅。杜甫诗《新婚别》,那新妇想要不顾一切跟了去,一转却是“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只得忍住了。《出征诗》写老年从军,怨苦之极,焉知底下却是“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一股神气样子,叫人好笑。此所以能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原来止於礼是有余,世界上惟汉民族能如此壮阔活泼喜乐。

  拈指间温中开学了。我搬进去住,仍要看看那房间的外周,是否一旦事发,可以跳窗越垣而遁。校长金嵘轩,我把他当长辈,他已六十之年,却仍保持五四运动以来教育的清新。我处处自己小心。无求无争,同事皆说我脾气好。我且要把知识收起,当心好不要於不知不觉之间流露出威严与慷慨豪爽,要装得是个未见过大场面的人,和许多同事们一样。我每日上课三四小时,星期日还到杨雨农家当家庭教师,余下来即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外婆那里,是隔得两三天,我去看她一次。

  我房里挂起字画。一幅是刘先生写的曹操“对酒当歌”,及他画的一幅红梅。还有徐玄长画的荷花。及瞿禅写的词,词曰:

  覆了十分杯,数语便成轻别,念劫短长休问,又柳丝堪折。

  来禅楼阁好帘栊,幽恨燕能说,已够杏花临影,负一弯黄月。

  这是他避日寇至虹桥,天五为筑来禅楼居之,又传寇至,仓皇避往大荆时所作,但好像就是写的我离开汉阳。

  同事中我与徐步奎顶要好。步奎也是新教员,他才毕业浙大,是瞿禅的学生,却学的西洋文学,第一天由瞿禅介绍我认识。西洋文学我见过爱玲的,今见步奎把勃朗宁,莎士比亚与歌德当作大事,我只略与他说说,就已使他惊服。我因劝他丢开思想与感情,来读中国诗,先从杜甫起。他很听话用功。

  徐步奎心思乾净,聪明清新,有点像张爱玲,但是我很心平,因为他不及爱玲。他因我与瞿禅是侪辈,亦敬我为师。也谦逊喜气,却不殉人殉物,他的人如新荷新叶的不可挫揉。他且又生得美,一晚在校长室开校务会议,电灯下他与诸人一淘坐着,唯他齿白唇红,笑吟吟的像一朵满开的花,我只顾看他,不禁想起小周。

  还有徐玄长,我也是由瞿禅天五介绍认识。他是乐清旧家子弟,年已五十,在家里仍称少爷,书画金石,丝竹吹弹,无一不会,且是个心平气和人,我惟嫌他有点熟,锋棱倒了。步奎常到他家唱昆曲,徐玄长吹笛,他唱贴旦。去时多是晚上,我也在一淘听听。昆曲我以前在南京官场听过看过,毫无心得,这回对了字句听唱,才晓得它的好,竟是千金难买。

  我听步奎唱《游园》,才唱得第一句“袅晴丝”,即刻像背脊上泼了冷水的一惊,只觉得它怎麽可以是这样的,竟是感到不安,而且要难为情,可比看张爱玲的人与她的行事,这样的柔艳之极,却生疏不惯,不近情理。我又听姓潘的唱亭会,是小生唱,第一句“月悬明镜”我听了只觉真是皜月无声,那圆正清健都是志气。

  《易经》里有西南丧朋,东北得朋,彖曰:“东北得朋,乃以类行,西南丧朋,亦终有庆。”好像就是说的我,我在中原的朋友都尽,今在温州却道有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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