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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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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进房间里去。一进房,福生嫂就顺手把房门上了锁,将钥匙紧紧的握在手中,她怕—
  —怕得全身发抖。
   
  七
  房里漆黑,窗外开始起风了,芭蕉叶子窸窸窣窣乱响起来。窗子没有关好,打得劈
  劈啪啪,闷雷声愈来愈急,一阵凉风吹了进来,直逼到福生嫂胸上,福生嫂靠在门背后
  两只手用力压着胸口,她的心已经快跳出来了,热辣辣的酒液在她胃里化成了一团热气,
  一面翻腾,一面直往上涌,福生嫂的头好像有副千斤担子压着似的,重得连抬也抬不起
  来。她知道,要是她再不跑进来,她就要靠到刘英宽阔的胸膛上去了。她感到浑身无力,
  如同漂在水面上一样,软得连动都不想动一下。她需要在刘英粗壮的臂弯里舒舒服服地
  睡一觉,她要将滚热的面腮偎在他的胸上,可是她怕,她一生中什么事情都没有使她这
  样害怕过,她一看见刘英的胸膛就怕得无能为力了,怕得她直想逃,她愈怕愈想偎在刘
  英胸上,而她愈这么想也就愈怕得发抖。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咯,咯、咯、咯”福生嫂听到一阵迟疑的脚步声,慢慢地,慢慢地向她房门口走
  来,每走一步,福生嫂的心就用力紧缩一下,疼得她快喊了出来,“哦,不要——不要
  ——”她痛苦地呻吟着,她觉得整个身体在往下沉。脚步声在她门口停了下来,福生嫂
  额头上的汗珠子一滴一滴开始落到手背上,她听见自己的牙齿挫得发出了声音。她全身
  的血液猛然间膨胀起来,胀得整个人都快爆炸了,福生嫂将脸跟耳朵拼命地紧紧贴在门
  上,她听到了外面急促的呼吸声,她好像已经偎到那个带着汗珠的宽阔胸膛上,她的鼻
  尖似乎已经触着那一面的暖气及汗味了。
  “咯吱”门上的引手轻轻地转了一下,一阵颤抖,抖得福生嫂全身的骨头脱了节似
  的,软得整个人坐到地上去。“哦,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她对自己这样喊着,几次
  挣扎着,想爬起来去开门,可是她那只握着钥匙的手,抖得太厉害,她用尽了全身的力
  气,只举起一半就软了下来。福生嫂急得直想哭,她不晓得为什么她会害怕到这步田地,
  她不承认是为了她丈夫的原故,虽然马福生的影子这晚在她脑里出现了几次,可是她很
  快地就将它赶了出去,然而她就是害怕——好像生这种念头就应该害怕似的,“咯吱”
  门上的引手第二次转动起来,福生嫂将另外一只手托住握钥匙那只,用尽全力想插进钥
  匙孔里,可是她的手仍旧抖得厉害,还没有插进去,一滑,钥匙就滚了下去。
  “二嫂”——她听到门外有急切的声音在叫她了,福生嫂好像身上着了火一般,酒
  精在她胃里愈烧愈急。她伏在地上,抖瑟瑟的满地摸索着,她要找她那把钥匙。“二嫂
  ——二嫂——”门外一声一声叫着,福生嫂急得全身都被汗浸得透湿,她匍匐拼命乱找,
  房中太暗,福生嫂又爬不起来开灯,她的两条腿好像中了风似的,连不听指挥,“哦,
  等等吧,等等吧!”福生嫂急得要喊出来,可是她的喉咙被烧得嘶哑了,嘴唇也烧裂了
  缝,咸血流进了嘴里,她叫不出声音,她的舌头也在发抖。
  隆隆隆隆——
  隆隆隆隆——
  雷声一阵响过一阵了,当福生嫂还在地板上爬着摸索的时候,门外的脚步声又响了
  起来。由近而远,渐渐消失在雷声中,福生嫂无力地摇了几下门上的引手,忽然心内一
  空,整个人好像虚脱了一样,一身瘫软到地板上去,一阵酒意涌了上来,福生嫂觉得屋
  顶已经压到她头上来了。
  这时哗啦一声,大雨泼了下来,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劈哩啪啦”、“壁哩啪
  啦”,一阵急似一阵,一阵响过一阵,雨点随着风卷进窗子里来,斜打在福生嫂的身上。
   
  八
  第二天福生嫂躺在床上整天没有出房门,晚上马福生回来时,全屋都是暗的,他打
  亮了灯,看见福生嫂躺着不动便凑近去问她道。
  “怎——怎么了?哪里不——不舒服?”
  福生嫂往床里挪了一下,没有出声,她闻到了马福生嘴巴里的臭气,马福生看见她
  没有理他,向她靠近些搭讪道:
  “该死!昨天是你的好——好日子,我——我又忘了——幸亏英老弟在家,你你—
  —们玩得还痛快吧?”
  福生嫂又往里面挪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马福生只得讪讪地跑到厨房里,自己去
  找饭吃,他打开锅子,里面空空的。
  “我马——马二爷——”马福生一遇到无可奈何的事情时。就会搬出他的梆子腔的,
  福生嫂在房里连忙用枕头将耳朵塞住,她的胸口又开始发胀了。
  马福生在客堂踱了几转方步,忽然咦的一声跑进房来推着福生嫂道:
  “你看,我这位英——英老弟怪不怪?好好地怎怎——么留了张纸条,把行——行
  李都搬走了?他说到什么南部朋友家去,最近不回来了,还说什么感谢我们,对——对
  不起我们,哈、哈,有什么对——对不起的?真奇怪!”
  “喂,我还告诉你一桩奇——奇怪的事情,今天你猜准去办公室看我?是马仔!嘿!
  好神气,这这——小子他讲他一个月比我赚的钱还要多呢!他说他——他不要回来看你,
  他怕挨不起你的耳光子,哈、哈!”
  “喂,我可不管他回不回来,我没饭吃怎——怎么办啊?哦、哦,你不舒服——,
  我——我就出去吃好了,吃了再,再去下儿盘棋。”
  “好不好?我出去了——”
  马福生上前又推了福生嫂一把,福生嫂忽然一个翻身爬起来指着马福生大声喊道:
  “滚开!你马上替我滚出去!”
  马福生吃了一惊,连忙退几步结结巴巴的嚷道:
  “怎——怎么回事啊!”
  福生嫂跳下床,撵着马福生尖声喊道:
  “滚!滚!滚!”
  马福生看见福生嫂两腮绯红,竖起眼睛向他追未,吓得回头拿了一把雨伞三步作两
  步赶快逃了出去,口里直嚷道:
  “这——这个女人真、真是发了疯了!”
  福生嫂看见马福生一跨出大门,随手拿了一只花瓶往门上用力一砸,使劲喊道:
  “滚!滚!你们全替我滚出去!”
  隆隆隆隆——远处的闷雷声又一阵比一阵密了,福生嫂无力地倒在窗沿上,她好像
  受了谁的欺负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天快要下雨了,窗外的芭蕉叶全都静静地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一九五九年十月《笔汇》革新号一卷六期

蓦然回首
 
  许多年了,没有再看自己的旧作。这次我的早期短篇小说由远景出版社集结出版,又有机会重读一遍十几年前的那些作品,一面读,心中不禁纳罕:原来自己也曾那般幼稚过,而且在那种年纪,不知哪里来的那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讲到我的小说启蒙老师,第一个恐怕要算我们从前家里的厨子老央了。老央是我们桂林人,有桂林人能说惯道的口才,鼓儿词奇多。因为他曾为火头军,见闻广博,三言两语,把个极平凡的故事说得鲜龙活跳。冬天夜里,我的房子中架上了一个炭火盆,灰炉里煨着几枚红薯,火盆上搁着一碗水,去火气。于是老央便问我道:“昨天讲到哪里了,五少?”“薛仁贵救驾,”我说。老央正在给我讲“薛仁贵征东”。那是我开宗明义第一本小说,而那银牙大耳,身高一丈,手执方天画戟,身着银盔白袍,替唐太宗征高丽的薛仁贵,便成了我心中牢不可破的英雄形象,甚至亚力山大、拿破仑,都不能跟我们这位大唐壮士相比拟的。老央一径裹着他那件油渍斑斑,煤灰扑扑的军棉袍,两只手手指甲里乌乌黑尽是油腻,一进来,一身的厨房味。可是我一见着他,便如获至宝,一把抓住,不到睡觉,不放他走。那时正在抗日期间愁云惨雾的重庆,才七、八岁,我便染上了二期肺病,躺在床上,跟死神搏斗。医生在灯下举着我的爱克斯光片指给父亲看,父亲脸色一沉,因为我的右边肺尖上照出一个大洞来。那个时候没有肺病特效药,大家谈痨色变,提到肺病两个字便乱使眼色,好像是件极不吉祥的事。家里的亲戚佣人,一走过我房间的窗子便倏地矮了半截弯下身去,不让我看见,一溜烟逃掉,因为怕给我抓进房子讲“故仔”,我得的是“童子痨”,染上了还了得。一病四年多,我的童年就那样与世隔绝虚度过去,然而我很着急,因为我知道外面世界有许许多多好玩的事情发生,我没份参加。嘉陵江涨大水,我擎着望远镜从窗外看下去,江中浊浪冲天,许多房屋人畜被洪流吞没,我看见一些竹筏上男男女女披头散发,仓皇失措,手脚乱舞,竹筏被漩涡卷得直转,我捶着床叫:“嗳、嗳!”然而家人不准我下来,因为我还在发烧,于是躺在床上,眼看着外面许多生命一一消失,心中只有干着急。得病以前,我受父母宠爱,在家中横行霸道,一旦隔离,拘禁在花园山坡上一栋小房子里,我顿感打入冷宫,十分郁郁不得志起来。一个春天的傍晚,园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园中设宴,一时宾客云集,笑语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里,悄悄掀开窗帘,窥见园中大千世界,一片繁华,自己的哥姊,堂表弟兄,也穿插期间,个个喜气洋洋。一霎时,一阵被人摈弃,为世所遗的悲愤兜上心头,禁不住痛哭起来。那段期间,火头军老央的“说唐”,便成为我生活中最大的安慰。我向往瓦岗寨的英雄世界,秦叔宝的英武,程咬金的诙谐,尉迟敬德的鲁莽,对于我都是刻骨铭心的。当然,“征西”中的樊梨花,亦为我深深喜爱。后来看京戏,“樊江关”,樊梨花一出台,头插雉尾,身穿锁子黄金甲,足登粉底小蛮靴,一声娇叱顾盼生姿,端的是一员俊俏女将,然而我看来很眼熟,因为我从小心目中便认定樊梨花原该那般威风。
  病愈后,重回到人世间,完全不能适应。如同囚禁多年的鸟,一旦出笼,惊惶失措,竟感到有翅难飞。小学中学的生涯,对我来说,是一片紧张。我变得不合群,然而又因生性好强,不肯落人后,便拼命用功读书,国英数理,不分昼夜,专想考第一,不喜欢的科目也背得滚瓜烂熟,不知浪费了多少宝贵光阴。然而除了学校,我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我的小说世界。一到了寒暑假,我便去街口的租书铺,抱回来一堆一堆牛皮纸包装的小说,发愤忘食,埋头苦读。还珠楼主五十多本《蜀山剑侠传》,从头至尾,我看过数遍。这真是一本了不起的巨著,其设想之奇,气魄之大,文字之美,功力之高,冠绝武林,没有一本小说曾经使我那样着迷过。当然,我也看张恨水的《啼笑姻缘》、《斯人记》,徐(言干)的《风萧萧》,不忍释手,巴金的《家》、《春》、《秋》也很起劲。三国、水浒、西游记,似懂非懂的看了过去,小学五年级便开始看《红楼梦》,以至于今,床头摆的仍是这部小说。
  在建国中学初三的那一年,我遇见了我的第二位启蒙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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